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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泉乡的哀歌》……没听过,听名字也不像是我会弹奏的类型。

部长从厕所回来,回到我面前的位子坐下。

“怎么样,想明白了吗?”他说,我把吉他放回原位。

或许我该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省得再浪费时间听他教训。我想说的是:能不能出人头地无所谓,我也没想在这个工厂里待很久,发财什么的就免了吧。我只想早点回家,回到良子的身边。

“你小子经验还浅,过段时间你就会明白的……喂!”他喝了我一声,我才发现部长的杯子空了。部长把杯子伸到我面前,我只好乖乖地帮他老人家倒酒。

“真是个不懂规矩的家伙!你听好了!这是对长辈最基本的礼仪。你连这都要我教你,实在是太不像话了!就这样你还想出人头地?我看连个女人也找不到。”

“部长,我有话想说。”我说,“我不会给别人添麻烦的,我会拼命工作,非常努力的工作。”

这口气就像小学生起誓似的,部长一脸诧异地看着我。他说:“你小子什么意思?这不是应该的吗?付你工资就是让你好好干活的。”

他猛干了一口,又把杯子递给我。我没理他,继续说:“您说的是,好好工作是应该的。不过不喜欢说话和讨厌镜子,这也不会妨碍到别人吧?不喜欢喝酒也……”

还没说完就感觉头上重重地挨了一拳。我回头一看,原来是刚才叫我弹《温泉乡的哀歌》的那个男人。他一脸怒意,站起身向我走过来。

“喝酒怎么了!喝酒是男人的为人之道!和同事搞好关系也是为人之道!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太嚣张了!”他一边大声嚷着,一边敲我的头。

我站起来什么也没说,朝他的面门狠狠地挥出了右手。那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结结实实地挨了我一拳。接下来的情景犹如电影中的慢镜头,只见他先摇摇晃晃地扑倒在同座的伙伴身上,然后摆出一个大字横倒在桌子中间,桌上的盘子杯子碎了一地。

周围的男人见状一拥而上,看来他们都是这个男人的跟班。其中一个拿起吉他像斧头一样朝我的头劈过来,我抬起两腕摆出防御的动作。对方立刻转变攻击方向,用吉他挥打我的腹部。吉他的弦绷断了,上一秒我还准备和对方干一架,但下一秒我就躺在了地上。

“妈的!”

这不像是我的声音,像是有人用我的嗓子喊出来似的。双重人格!难道我的身体中还有另一种人格?他一直栖息在黑暗的角落,在这种危机的时刻,突然跳了出来,操纵我的身体撞向面前那个梳中分的男人。他像疯子一样不停地跺着那个男人的身体,一脚、两脚、三脚……

有人从背后把我架起来,我拼命挥动胳膊肘想要挣脱。嗡的一声,头部左侧感到了一阵强烈的冲击,就像灵魂硬生生地被拉出肉体。好像是谁用椅子打的,才刚发现这一点,我就失去了意识。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黑石铺成的地上。地面湿漉漉的,水不断滴落在我的脸上、肩上、头发上。是雨水。我拼命地想要爬起来,用双手支撑住地面。我大概是被他们从酒铺里扔出来的,虽然很想冲回去找他们理论,但现在没那个力气。

“真是个不服输的家伙。”说这句话的人是部长。他站在不会被淋湿的屋檐下,作壁上观。

视线又回到濡湿的地面上,那上面有血的味道。我发现嘴角破了,一股血液特有的咸味在口中扩散开来。“那种感觉”又回来了,隐蔽在黑暗中的杀气,像预感,又像复苏的记忆,那种混沌不明的感觉,伴随着无尽的绝望。

我记得,我记得这种感觉。还有血的味道,老子也记得。看来老子曾在修罗场中打拼过。妈的!看来我失忆前的身份并非善类!一想到这些我的胃就开始翻腾,胃液逆流,吐得满地都是。

这种感觉就像有人穿着皮鞋踩我的胃,胃囊终于不堪重负,胃液从喉口喷射出来。真不可思议,象牙色的液体就像开了盖的啤酒,飞溅到鼻尖上。

我像条死狗似的趴在地上,鼻孔里塞满了呕吐物,酸臭的呕吐物混合着唾液如丝线般从我的嘴里滴落到地面。

我停止了呕吐,但那丝线还垂挂在我的嘴边,它的另一端是一堆臭烘烘的有机物。有那么一瞬间,我怀疑自己将永远保持着这样的姿势,这惨不忍睹的样子恐怕连圣母也不会伸出援手。

下雨了,雨水将一堆呕吐物冲淡。我发现有的雨滴竟然是红色的,觉得很奇怪,但立刻想起那应该是从头部伤口渗出来的血水。我一边睇视着血水一滴一滴从发间流下,一边慢慢坐直了身子。头疼,肚子疼,全身都疼,连我的精神也很疼。凡是人能感受到的痛苦都集合在了一起。

“真是无可救药。”部长一边说一边揉搓我的后背。他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怯意,让我感到有些意外。

“没事。”我说,“已经没事了,我一个人可以走。”

背后手的感触随即离去,人的气息也跟着消失,只剩下我一个人坐在雨中。

和良子在高圆寺相遇时,她也像我现在这样坐在地上。那时良子也和我一样痛苦吧。真不应该和部长来喝什么酒,再也不会来了!我只要良子,只要有良子在我身边,我就别无所求。

明天领了奖金,给良子买份礼物吧。对了,赶快回家,别坐在这里了。

我慢慢地站起来,低头看着被我的血和呕吐物弄脏的地面。雨水冲淡了污迹,只留下一些固体当做我痛苦的见证。


[1] 《温泉乡的哀歌》,野村俊夫作词,古贺政男作曲,由近江俊郎演唱的吉他伴奏情歌。一九四八年发售时,创下了近四十万的唱片销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