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他们背靠着墙,在房子旁边坐了一会儿,身边是那块拆下来的护墙板,地上的草叶扎得小腿背面有些刺痒。他们尽量躲在屋檐下的狭窄阴影里,拉科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道来。他开口时显得有些超脱淡然,仿佛已经不是第一次讲这番话了。

“那是在两周前的今天,”他拿起那半本皱巴巴的情色杂志有一搭无一搭地扇着风,“一名送东西的快递员发现凯伦后打了报警电话,得到消息时大约是下午5:40。”

“得到消息的是你吗?”

“还有克莱德警方和本地的执业医生,警局的调度员把我们都通知了一遍。医生离得最近,所以他是第一个到达现场的。帕特里克·利医生,你认识他吗?”

福克摇了摇头。

“反正他到得最早,几分钟后我也到了。我停下车,农舍敞着门,医生蹲在门厅里,正在检查凯伦的生命体征。”拉科停顿了许久,茫然地望着远处的树林,“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她,当时甚至不知道她是谁,但医生认识她。医生的双手沾满了她的鲜血,他冲我大吼:‘她有孩子,孩子们很可能还在屋里!’于是——”

拉科叹了一口气,打开卢克的那包老香烟,取出一支放在嘴上,接着把香烟包递给了福克。令福克自己都感到惊讶的是,他也拿了一支。他已经不记得自己上一回抽烟是什么时候了,说不定就是在这个地方,而身边就是已故的挚友。无论如何,他觉得现在应该抽一支。他侧过身子,拉科为他点上烟。福克刚吸了一口,便立刻想起自己为何轻易就戒掉了香烟。但是在深呼吸间,烟草的味道与桉树的气息混合在一起,重返十六岁的兴奋感就像尼古丁的浪潮一样扑面而来。

“于是,”拉科重新说道,他的声音变得镇定了一些,“医生还在大吼着,我就赶紧冲了进去。我不知道屋里有谁,也不知道会遇到什么,更不知道会不会有人举着猎枪突然从门后冒出来。我想对孩子们喊话,却发现根本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于是我就高声说:‘警察!没事了,出来吧,你们已经安全了!’可是,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话是不是真的。”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回忆着。

“然后,我听到了哭声——撕心裂肺的哭声——于是我循着声音找去,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我走进育儿室,看到一个小女孩儿躺在婴儿床上,哭得震耳欲聋。说真的,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高兴地看到一个孩子号啕大哭。”

拉科朝空中吐出了一缕烟雾。

“因为她平安无事。”他说,“我简直不敢相信。她显然很害怕,但是我看到她没有受伤。我记得那一刻自己心里想着,还好,真是不幸中的万幸。那位妈妈的悲剧确实令人痛心,但是谢天谢地,至少孩子们还活着。可这时候,我看向走廊,发现有一扇门半开着。”

他小心翼翼地把烟头压进泥土里,没有看福克。福克感到一阵冰冷的恐惧渗透了全身,他已经猜到了下一幕。

“我能看出来,那是另外一个孩子的房间。墙壁都刷成了蓝色,还贴着汽车海报,应该是一个男孩子的房间。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音传来。于是我穿过走廊,推开房门,这时我才知道,根本就没有什么万幸。”他顿了顿,“那个房间就像地狱一样,我从来没见过如此可怕的场面。”

他们默默地坐着,最后拉科清了清嗓子。

“走吧。”他站起身来,抖了抖胳膊,仿佛要把那些可怕的回忆统统甩掉。福克也站了起来,跟着他向房子的正面走去。

“不久之后,克莱德那边派出的应急小组就来了。”他们一边走,拉科一边继续说道,“有警察,也有医护人员。等他们到达现场时,已经快六点半了。我们搜查了整栋房子,幸好没有其他人了,感谢上帝。于是,每个人都拼命地给卢克·汉德勒打电话。刚开始大家还很担心,我们要怎么把这个噩耗告诉他呢?可是不管怎么打都没有回音,他的车不见了,人也没有回家,突然之间气氛就变了。”

“那天下午卢克本来应该做什么?”

“搜救队的几个志愿者跟他很熟,知道他那个下午一直在一个朋友的农场里帮忙打野兔。那个朋友名叫杰米·沙利文。有人给沙利文打电话确认了这一点,但是沙利文说卢克在几个小时之前已经离开了。”

他们来到前门,拉科掏出了一串钥匙。

“又过了一阵,还是不见卢克,电话也依然打不通,于是我们又多召集了一些人加入搜救队。每个搜救队成员都配一名警官,两人一组进行搜索。那几个小时真是像噩梦一样。手无寸铁的搜救员徒步穿过牧场和丛林,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卢克死了吗?还是依然活着?没人知道他的情况。我们都很惊慌,生怕他正视死如归地拿着枪躲在某个地方。最后,一个搜救队的伙计偶然发现了他的卡车。那辆车停在三公里外的一块小空地上。我们终于不用再提心吊胆了。卢克死在车里,大半个脸都没了。他自己的那杆枪,那杆符合许可、登记在册、完全合法的猎枪,还在他的手里。”

拉科打开农舍的门锁,推开大门。

“所以,整桩案子似乎一目了然,大致算是尘埃落定了。但是这里——”他迈进农舍,好让福克能对长长的门厅一览无余,“——却疑点重重。”

门厅里闷热潮湿,散发着漂白剂的臭味。一张杂物桌被推离了本来的位置,歪歪扭扭地斜靠着墙壁,上面乱七八糟地摊着账单和钢笔。瓷砖地板干净得有些吓人,整个门厅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已经被擦洗一新了。

“连工业清洁剂都用上了,所以没留下什么痕迹,”拉科说,“他们没能把男孩儿卧室里的地毯弄干净,不过本来也没那个打算。”

墙上挂满了家庭照片。不知何故,那些定格的姿态似乎很眼熟。福克定睛一看,这才发现其中的大部分都已经在葬礼上见过了。想到那个曾经温暖幸福的家庭,再看看眼前的场景,这些五颜六色的照片就像是一堆拙劣的仿造品,显得荒唐而畸形。

“凯伦的尸体就是在这个门厅里发现的。”拉科说,“当时前门大敞着,所以快递员一眼就看见她了。”

“她是在向门口逃跑吗?”

“不,她是去开门,然后被站在门阶上的人开枪打中了。从尸体的姿势就能看出来。可是你想想,当你晚上回家时,你太太会给你开门吗?”

“我没结婚。”福克说。

“好吧,我已经结婚了。不管别人怎么想,反正我有一把自家的钥匙。”

福克考虑了一下,说:“也许是想让她大吃一惊?”他在脑海中设想着当时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