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拉科让迪肯在侦讯室里又多待了二十分钟,就毁坏汽车一事进行了询问,但是没有得到任何结果。最后,他只好严肃地警告了一番,然后便放这个老头子走了。

福克拿了警车的钥匙,提前跑到警察局后面守着。等到迪肯驱车离开后,又过了五分钟,他也开着车慢慢地朝迪肯家驶去。途中,他看到防火警示牌上的火险等级依然是“极易燃”。

终于,他看到了一块褪色的指示牌,上面野心勃勃地写着“迪肯庄园”四个大字。他在此处调转车头,拐上了一条铺满碎石的车道。当他经过时,有几只伤痕累累的绵羊满怀希望地仰起脑袋,咩咩地叫着。

迪肯家在山上,可以居高临下地看到周围的乡间风光。透过右边的车窗放眼望去,福克能清楚地看到汉德勒家的房子就在浅浅的山谷里。展开的旋转式晾衣架就像一张挂在棍子上的蜘蛛网,几道围住花园的栅栏仿佛是玩偶的家具。二十年前,每次来这里找艾莉,他都喜欢站在山上俯瞰汉德勒农场。如今,这幅景象却令他心痛不已。

福克在一间废弃的牲口棚旁边停下车。迪肯正在艰难地锁车,他的手不停地颤抖着,一不小心把车钥匙掉在了地上。福克交叉双臂,看着迪肯慢慢地弯下腰捡起钥匙。迪肯的大狗在主人脚边不安地跑来跑去,冲着福克的方向狂吠。老人抬起目光,脸上的挑衅好斗有一瞬间变成了其他情绪,显得疲倦而困惑。

“我刚离开了警察局。”迪肯说,但是语气却有些迟疑。

“是,没错。”

“那你想干什么?”迪肯努力挺直腰杆,“难道你要趁着四下里没人,对一个老头子动手吗?你这个懦夫!”

“我不会浪费自己的事业前途来揍你一拳的。”福克说。

“所以呢?你来干吗?”

福克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默默地看着迪肯。在过去的二十年间,这个男人的幻象显得过于高大可怖,就像森林里的鬼怪,又像藏在床底下的妖魔。此刻站在他的面前,福克依然能品尝到愤怒的苦涩,但是这种味道却被另一种情绪冲淡了。不,不是同情,绝对不是同情。

相反,福克觉得自己上当受骗了。随着岁月流逝,梦魇中的野兽依然凶猛残暴,但现实里的野兽却变得衰老无力。时至今日,这场等待多年的争斗已经不再势均力敌了。福克向前迈了一步,迪肯的眼中闪过一丝恐惧。福克停了下来,突然感到很羞愧,自己来这里干什么?

他直视着迪肯的眼睛:“我跟你女儿的死毫无关系。”

“放屁!你的名字出现在了字条上,你的不在场证明都是瞎编的——”这几句话讲得很空洞,又像是在背书一样。福克打断了他。

“你怎么知道的,迪肯?告诉我,为什么你总是如此确信那天我跟卢克不在一起呢?这样看来,你对那天发生的事情似乎知道得很多,却一直瞒着不说。”

马尔·迪肯走进农舍,却没有闻到一丝晚饭的香味儿,他感到十分恼火。起居室里,他的外甥正闭着眼睛躺在棕色的旧沙发上,一个啤酒罐立在肚皮上。震耳欲聋的收音机里放着板球赛的直播,澳洲对南非,正打得不可开交。

迪肯踹了一脚格兰特露在沙发外的靴子,他的外甥不情愿地睁开了眼睛。

“家里没煮茶?”迪肯说。

“艾莉还没放学呢。”

“你就不能动手干点儿啥,懒得跟头猪似的。老子一整天都在外头盯着那群羊。”

格兰特耸了耸肩:“煮茶是艾莉的活儿。”

迪肯不满地咕哝了一声,但外甥说得对,这的确是艾莉的活儿。他劈手拿起了立在格兰特那六块腹肌上的啤酒罐,然后径直朝房子后部走去。

他女儿的卧室干净得就像诊所似的。整栋房子都乱糟糟的,只有这里截然不同,整洁而寂静,就像一间遗世独立的小屋。迪肯站在门口,仰脖喝了一大口啤酒。他的眼珠子像一对甲虫,骨碌碌地转来转去,扫视着面前的卧室。可是,他却犹豫着不愿进去。站在门槛外,望着如此洁净的小房间,他感到一阵心神不宁。就像衣服上松落的线头,又像人行道上突兀的裂缝。这间屋看起来虽然完美,却显得太格格不入了。

他瞥见洁白的床柱,不禁皱起了眉头。木头上有一个小小的圆形凹痕,此处的白色油漆也开裂剥落了。床柱底下的粉红色地毯有擦洗的痕迹,留下了一小块颜色略深的斑点。虽然不易察觉,但是仔细一看,还是能瞧得出来。

迪肯感到胃里一阵冰凉,就像有一粒钢珠滚过。他盯着静谧的房间、床柱上的凹痕和地毯上的斑点,酒精点燃了血液中的愤怒。他的女儿应该在这里,可是却不在。他用手掌死死地捏着啤酒罐,等待冰凉的水汽浇灭熊熊的怒火。

后来,他对警察说,就是在那一刻,他知道肯定有什么事不对头了。

福克紧紧地盯着艾莉的父亲。

“在汉德勒一案上,也许你可以撇清一切,声称自己是清白无辜的。”福克说,“但是,你跟你女儿的事情绝对脱不了干系!”

“说话当心点儿!”迪肯恶狠狠地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

“莫非就是出于这个原因,你才如此迫切地要将艾莉的死亡栽赃到我头上?如果没有嫌疑犯,大家就会开始寻找嫌疑犯。一旦他们对你起了疑心,谁知道会发现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家庭暴力?残忍虐待?”

老头子以惊人的力量冲向福克,趁其不备将他撞倒在地。迪肯用脏乎乎的手捏住他的脸,大狗在周围绕着圈,疯狂地咆哮。

“我要杀了你!”迪肯怒吼道,“再让我听到你这样讲,我就像宰牲口一样宰了你,把内脏掏出来!我爱她,你听到了吗?我爱那个姑娘!”

卢克·汉德勒的心脏都跳到嗓子眼儿了,他的一只手悬在收音机上方。南非队差点儿就将一个澳大利亚队的击球员打出局,好在这名击球员稳住了,有惊无险。听到这里,他才松了一口气,关上了收音机。

他在赤裸的胸膛上喷满了体香剂,然后打开衣橱,下意识地伸手拿了那件曾经被她夸过一次的灰色衬衣。卢克站在镜子前系扣子,开心地咧嘴一笑。他对映在镜中的模样十分满意,不过经验告诉他,自己喜欢没用,人家姑娘不一定喜欢。女孩儿的心思实在是太难猜了。

比如,今天的事情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在教室里,艾莉用刻薄的红唇吻上了亚伦,想到那个场面,镜中人皱起了眉头。他们是第一次接吻吗?不知为何,卢克觉得这不是第一次。他的胸中涌起了一股强烈的情感,像是嫉妒,他赶紧摇了摇头。他有什么好想的?他一点儿都不在乎。可是,天哪,艾莉·迪肯有时候真讨厌。先是无视他,然后再跑到亚伦身边。他才不会为此心烦呢!不过,唉,瞧瞧那一幕,肯定有什么事不对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