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魅影重重(第3/18页)

“对了,这边是三排的地盘吧。”

我已然彻底忘记自己是随便找了个洞跳进来的,竟然还如此安心。我抓住爱德伸向我的手,从洞里爬了出来。肌肉因寒冷变得僵硬,光是爬上这个高度,就花了好大力气。

“谢了,没你我还真上不来。”

“对了,刚才我在后方阵地的司令部里偶然听到雾霭还要持续一阵子的消息。昨天的补给品得省着用了。如果看到什么好东西,最好还是自己收起来。”

“还要持续?昨天的补给品也是隔了四天才空投来的好吧?”

由于匆忙调来前线,我们没有做好万全的准备。加上现在又被敌人包围,陆路运输的补给已被完全切断,除依靠空投物资外别无他法。但如果天气不能好转,运输机就无法起飞。

“当成圣诞老人提早一天送来的礼物吧。”

“那我还得感谢昨天的奇迹了?噢,上帝,我已经受够这么贫穷的生活了,请让我像普通人家一样为您庆祝生日吧!”

我摆出向上帝祈祷的姿势,爱德咧嘴轻轻地笑了笑。

“听说师总部吃了火鸡呢。”

我们普通的士兵在冰天雪地里喝冷掉的豆汤,而师总部的长官却在巴斯通温暖的房间里享用美味的火鸡。听说前几天收到德军司令官写来的劝降信后,麦考利夫准将只回了一句:“Nuts!”[2]既然还要打下去,那好歹也分我们一点火鸡吧。虽然我的确死也不想成为德军的俘虏,所以对准将硬气的回答十分欣赏。但我还是忍不住想到,长官不愧是长官,果然是不可能和士兵分享美食的。

和爱德告别后,我一边向手里呵气,一边听着自己的脚步落在雪地上的声音,回到了二排的岗位。不知不觉间,太阳已经落山,雪白的风景被染成昏暗的暮色。战友们从各自的洞里钻出来,拨开破碎的枝干,聚在一起吸烟,相互汇报情况。

“喂,小鬼,等一下。”

有人叫住了我。回过头去,只见长官小跑了过来。他毛茸茸的胡子几乎盖住了半边脸,看起来更像一只熊了。在远征荷兰之后,他被提升为少尉,担任排长。

“亚伦中士……不不,亚伦少尉,有什么事吗?”

“你好像是从三排的方向回来的吧,我在想你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情况。因为刚才的那一仗,敌军已经绕到了H连的背后。”

从松林的左翼到右翼,依次排列着我们第三营的G连、H连、I连。也就是说,我们G连的右边就是H连,而敌军已经深入到我们的身边了。看来刚刚那场战役是敌军为了声东击西制造的,怪不得结束得这么快。

“那敌军侵入进来了吗?”

“是的,不过幸好H连坚守阵地,抵挡住了敌军的进攻。我们发现H连和我们一排的边界处躺着许多尸体,接下来我们要和H连一起调查敌军的入侵路线。你们也警惕起来,注意敌军的残余势力。”

“是,长官!”

我们G连的队形从左到右依次是三排、二排、一排,而一排再往右便是H连。敌军到底是从哪里绕过来的呢,雅克树丛的左边还是右边?说不定在我们举起步枪射击敌人的时候,就有敌军的一支小队从我们的后面经过。

回到洞穴时,搭档邓希尔正缩着他魁梧的身体,把小锅架在便携式燃气炉上。我把盖在洞口的毯子稍微拉开一些滑了进去,然后告诉了他刚刚听到的消息。“这样啊,那今晚可能会有侦察兵在附近侦察吧。”他一边嘀咕,一边给我的马口铁杯里倒上了热咖啡。我感谢地接过来,温暖自己的双手。

“信掉出来了哦,科尔。”

信是装在信件袋里随着昨天的物资一起空投来的。信封上写着我的名字,是妈妈的字迹。我用马口铁杯温暖冻僵的手指,再次打开了那封信。信上写了圣诞节的祝福语和家人的近况,以及询问我什么时候休假。信里还有一张全家福,大家坐在令人怀念的客厅沙发上,后面装饰着新换上的圣诞树。

“家里都好吗?”

邓希尔松了松靴子的鞋带问道。

“还行。姐姐辛西娅要订婚了,听说她未婚夫参加了亚洲战线的战斗,受伤后回了美国。还有我爸做生意挺赚的,我妹染头发失败了什么的。”

“妹妹是那个长得像罗蒂的女孩吗?”

“没错。有段时间没见了,应该更漂亮了。我决定当兵的时候,她还闹脾气,不肯从房间里出来。喏,你看。”

我把照片放在邓希尔面前,指了指凯蒂。凯蒂比我小三岁,现在应该已经十六岁了。照片里的妹妹长高了不少,快赶上姐姐辛西娅了。父亲稍微胖了些,母亲的笑容里皱纹更深了。奶奶坐在中间的椅子上,握住母亲搭在她肩上的手,看向镜头的眼神有些不自然。奶奶不擅长拍照,她的表情一向如此。

“照得真好。一家子真和睦,看起来很幸福。”

“还行吧。”

虽然以前没有想过,但现在我深深地感受到我曾生活在一个幸福的家庭里。只是不知为何,看着家人幸福的样子,我的心底隐隐有些难过。就算没有我,家人还是像往常一样度日,逐渐老去。回想起吉普车的后视镜里看到的自己,已经变得自己都认不出来,实在无法想象还怎么融入这其乐融融的家庭里。

“不知道还能活着回去吗……”

“当然,肯定能回去啊。”

邓希尔用力点了点头,斩钉截铁地说道。

“家人能笑得这么开心,是因为知道你在镜头前。如果你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他们就再也无法拍出这样的照片了。所以,你一定要活下去。”

“没错,你说得对。”

我把照片装进信封,放进了胸前的口袋里。喝下有些变凉的咖啡,空空的胃紧紧地收缩了一下。我从口袋里取出一块砂糖,将白色的糖块扔进嘴里用舌头顶碎,享受这粗糙的甜味。

我远在美国的家人,平安夜会吃什么呢?色泽金黄、外皮油润的烤火鸡,配上褐色的酱汁;热腾腾的肉桂卷上,撒上满满的糖霜;外酥里嫩的瘦肉猪排和土豆泥上再来点肉豆蔻……

“邓希尔,你对圣诞节有什么回忆吗,比如说小时候什么的?”

这样说来,我从来没有见过邓希尔收到信件,或者读信的样子。他好像有妻子,还有个女儿,却没人给他来信——一定有什么难以表述的原因吧。

光着脚的邓希尔可能因为平时不怎么提自己的事,这会儿似乎陷入了沉思。他小声嘟囔道:“我吗,我只记得圣诞节去过教会。”他露出来的双脚没有一丝血色,指尖和后跟已经发黑——他患上了战壕足病[3]。

“我爷爷奶奶管得很严,圣诞节必须回他们那儿。说到底是庆祝耶稣的生日,所以也没有人送我礼物。两个老人虽然年纪大了,头发雪白,但腰杆比年轻人还挺得直。圣诞节就是在他们的监督下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