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乐章 红色衬夹

1

别所温泉位在长野县小县郡的盐田町。

《枕草子》里记载:“温泉为七久里温泉、有马温泉、玉造温泉”。“七久里”是别所温泉的古名,据说温泉开采的历史可远溯至景行天皇【注】时代。从信越线上田车站走约十公里,渡过千曲川,穿越左右开展的盐田平原稻作地带,眼前会出现一座小型的富士山,那是夫神岳;后面接着更高耸的山棱线,遮蔽了西南部一带的视野,那是女神岳。从两座山峰分别流下来的河水汇成了相染川,街市就是沿着这条河的两岸兴建起来的。这个地区地处海拔五百六十公尺,晴天时可以望见东方远处的浅间山冒出来的烟,但是山中的冷空气似乎还是比温泉的味道来得浓厚。

【注】:日本第十二代天皇(71-130年)。

旅馆相染屋位于这条温泉街的南端,近几年来因为旅行风潮,大部分的旅馆都重新整修或增建,不论是外观还是内部装潢早已失去昔日的风采,只有相染屋坚持不变。这家旅馆建于明治中期,有着历经三代风雪的坚固木造建筑和灰扑扑的厚实外墙,仿佛遗世独立地坐落在温泉街一隅。

相染屋位于狭窄坡道的尽头,随着大型巴士的流行,已经越来越少团体游客上门。年轻情侣一听到房间里没有浴室,连厕所也必须共用,总是相视苦笑,仿佛事先说好似地立刻转身走下坡道。除了利用农闲时期来温泉做疗养的常客之外,只有在其他旅馆都客满的情形下,相染屋才会有客人上门。

老板佐太郎从几年前就对这份工作死心了。他本来就不适合经营旅馆,既不会说话,更不会讨好客人,表情又很愁苦,几乎没听他放声大笑过。

就算有单身旅行的中年客人问他:“老板,有没有不错的女人?”他也只是绷着一张脸摇摇头而已。其实并不是没有,但他就是嫌麻烦不肯中介。偶尔有客人喝醉了,将手搭在送晚饭进客房的老板娘肩膀上,他一定马上勃然大怒。

“我们这里可不是那种旅馆!”

客人当然立刻缩手了,不过有关相染屋不好的风评,也就随着那一类客人的批评夸张地流传出去。

佐太郎拥有厨师执照,但旅馆的膳食一概交由妻子多喜和掌柜留吉负责。他们也曾雇用女服务生,不过总是做没多久便辞职,主要原因是底薪太少,又没有什么小费和服务费可拿。如果一天里只有两、三组客人的话,多喜一个人就能应付得来。若是真的忙不过来,也可以临时拜托附近的农家主妇前来帮忙。比起累死人的农事,一天七百圆工资的旅馆工作,对她们来说做得更顺手;而且她们的待客之道充满了家庭主妇的细心,因而这群“打工欧巴桑”反而受到客人的好评。

七月十五日。棒槌学堂·出品

这一天,别所温泉的狭窄街道上,一早便挤满了观光客和来自附近的人们。他们或是各自前来或是组成团体,主要目的都是为了参加祭典。

当地人称这个祭典为“岳帜节”或是“岳帜祭”,是个拥有四百五十年历史传统的民间祭典。

以前这个地区曾经遭受干旱,农民便根据当地的住户数制作长达三丈的旗帜,拿到夫神岳上竖起来。雷神看见随风飘荡的无数旗帜误以为是飞到山上的龙,便赶紧招唤夫神、女神两座山岳的云彩,降下了大雷雨。今天的岳帜祭既是传统的民俗,同时也带有观光宣传的意味。

祭典从高举旗帜的行列开始,只见一枝枝高大的竹竿上缠着一整块布匹,竹竿的总数量超过了六十几枝。旗帜一受风吹,粗大的竹竿便画出一道道弧线,前端的竹叶也同时沙沙作响。

扛着旗帜的男人们一路往夫绅岳山顶走去,长长的队伍缓缓地在山的斜面上移动。

天空十分晴朗,七月的骄阳在队伍的正上方闪耀,男人们的身影已融入山里,观光客的眼睛只注视着在绿意中翻飞的旗帜。风一吹,旗帜便一起飘动,以蓝天为背景,仿佛生物一般地摆动身躯。古时祖先的智慧让观者无不感动,无数飘摇的旗帜果然就像是在天空乱舞的飞龙一样。

“就是像这样,”老婆婆牵着孙子的小手说,“你爷爷的爷爷们,就跟神明求到了雨哪。”

“真的下雨了吗?”

“当然下雨了呀,以前的人很厉害的呢。”

“为什么今天没有下雨呢?”

“因为今天是祭典啊,是祭祀神明的重要日子,所以不会下雨。现在你爸爸他们,正在九头龙神的面前享用敬神酒呢。”

祭典的最高xdx潮是山上的敬神仪式结束,并将旗帜带回来之后。

小学生们戴着花斗笠、手甲,脚打绑腿,装扮成童男童女的模样等待旗队归来,然后一边跳着竹竿舞一边带领游行队伍前进;另外还有三头舞狮,以充满乡土气息又威武的舞步,将祭典的亢奋推向最高点。随风呼啸的六十几张旗帜,左摇右晃地上下翻飞;男人们酒醉的脸上不停冒出豆大的汗珠。

大部分的观光客忙着拿照相机拍下这热闹的队伍,对他们而言,祭典是最佳的拍摄主题;而对温泉街上营生的人们来说,这一年一度盛大举行的岳帜祭是很自然的,也是一种习惯。

拜祭典所赐,相染屋那天从一早便不断有客人前来投宿。多喜找了附近农家的三名主妇来帮忙,这是她一个星期前就先约好的打工欧巴桑。

下午拒绝了三组客人,入夜之后,多喜又对将近十个客人低头致歉说:“真是不好意思,我们已经没有空房间了……”

看着折回坡道的客人背影,多喜兴奋地跟丈夫佐太郎说:“要是平常日子也这样就好了。”

三名来帮忙的主妇用过晚餐、洗完澡后,开始聊起今晚住宿客人的闲话,直到将近半夜一点,才起身说“那我们就先告辞了……”。

“你们其中一位,”多喜看着三个人的脸说,“明天能不能再帮忙一天?”

“我应该可以吧。”三人之中最年轻的志乃说。

说是年轻,志乃也已经快四十了,不过她个性开朗,很会招呼客人,在客人要求下也肯陪着喝一两杯。今天晚上她就喝了两、三杯啤酒,脸颊还通红着。

“那就拜托志乃吧。住宿的客人只剩下菊室的一组,不过明天要洗浴衣和床单,很累人的。”多喜说。

隔天,七月十六日。

志乃遵守约定一早便来报到了。

“今天早上街上很冷清,都没看到什么人影。”

多喜听了志乃的话后,重重地点头说:“大家都累了,还在睡觉吧。”

祭典过后的山镇,寂静得仿佛日前的兴奋像是一场虚幻。

直到傍晚,相染屋都没有半个客人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