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又是T

那天早晨,一行人沉默着从大陆乘船去海伦号。这种沉默是多日平静后的这次快速谋杀行动产生的恐怖所致,是种目瞪口呆的沉默。埃勒里,脸白得像他的亚麻布衣服,紧张不安地站在大警艇的栏杆旁,凝视着游艇。无需海途颠簸他就发呕了,他感到胃部神经刺痛、震颤,干巴巴的口里尝到苦涩。静静地站在他身旁的教授在一遍又一遍地低语:“难以置信。可怕。”甚至陪伴他们的警探们也都情绪抑郁;他们一直在细细端详那艘游艇的整齐线条,像是以前从未见过它。

人们在甲板上到处走动。活动的中心似乎是在船中间上部结构四周;一小簇人站在那儿,随着警艇靠边下锚,县警和警探们爬上船,由人群组成的漩涡每时每刻都在增大。

而衬托着平静早晨的天空,清晰勾画出的是鬼一样的象征符号,尸体穿着血污的睡衣。它僵硬地被绑在两根桅杆的第一根上,一点不像人形,尤其不像只不过十二小时前还跟他们讲话的那个生龙活虎、有血有肉的人。它从那居高临下的位置嘲笑他们;它的两条腿,在立柱上被捆得细细的,和人形很不相称;那肉身的可怕形象让人有种身材被夸大了的幻觉。

“各各他[1]的基督,”亚德利教授忧郁地说,“主啊,难以置信,难以置信。”他的双唇成了灰色。

“我不是信教的人,”埃勒里慢腾腾地说,“但看在上帝的份上,教授,请别亵渎神灵。是的,难以置信。你读过许多古代历史故事——关于卡利古拉[2]的,汪达尔人的,摩洛神[3]的,阿萨辛派[4]的,宗教审判的。肢解,钉尖桩,剥皮……血,血写的书页。你读书……但只是阅读,不能给你那种充分的、火辣冒烟的恐怖感觉。我们大部分人无法理解那些疯子热衷于毁灭人体的可怕的反复无常……在这个世界,在二十世纪,尽管我们有火并、世界大战,欧洲仍然肆虐着有组织的杀戮,但我们并没有要以杀人制造恐怖的明确概念。”

“口号,只是口号,”教授生硬地说,“你不懂,我不懂。但我听说过退伍士兵的故事……”

“遥远的事物,”埃勒里低声说,“非个人的。集体疯狂绝不会像撒旦崇拜[5]那种个人疯狂那么直接令人厌恶。哦,见鬼,我们停下吧。我感觉非常难受。”

两个男人都不再说一句话,直到警艇和海伦号并排,他们登上通向甲板的梯子。

那天早晨,在所有忙着控制海伦号甲板的人中,沃恩警官看起来是最不受那犯罪变幻无常的微妙之处触动的。对他来说,这是事务——当然啦,糟糕的事务,古怪的、血腥的事务,但完全在职责范围内;如果他的眼睛转溜、口里说出恶毒的话来,那不是因为斯蒂芬·梅加拉——前一天晚上他还凝视过他的眼睛——像一具红色的残缺不全的蜡像悬挂在桅杆上,而是因为他对部属的极端无能感到心惊。

他对水上警察的一名中尉大发雷霆。“昨晚没有人从你旁边经过,你说?”

“没有,警官。我保证。”

“别辩解。有人确实经过了!”

“我们整夜都在警戒,警官。当然,我们只有四条船,完全可能——”

“完全可能?”警官冷笑,“见鬼,你,人都已经死了!”

那中尉是个年轻人,脸红了。“我可以提醒您一下,警官,他可能从大陆来。毕竟,我们能保卫的只是北边,游艇的海湾那一边。为什么他不能是从布雷德伍德或附近来的呢?”

“当我想要你的意见时,我会问的。”警官提高声音,“比尔!”

一个穿便衣的男人从一群沉默的警探中走出来。

“你有什么为自己辩解的?”

比尔搓着没刮的下巴,显得很恭顺。“我们要监管老大一片地区,长官。我不是说他不能走那条路。但如果他走的话,您还真不能责怪我们。您自己也知道,穿过树丛偷偷溜进来是多么容易。”

“听着,大伙儿。”警官走回去,握紧右拳;大家在听着,“我不要任何辩解或托词,明白吗?我要事实。重要的是,要知道他是怎样来到游艇的。他是否从纽约海岸穿越海湾,重要。他是否从长岛大陆来,重要。可能他没有穿过布雷德伍德本身,他知道那儿有人巡逻。比尔,我要你——”

一艘警艇拖着一条划艇,靠舷侧飞速行进。埃勒里虽然因有些发呕,眼前朦胧,也还认出了它。一名警察站起来,叫道:“我们弄到了它!”

大伙都跑向栏杆。“那是什么?”沃恩问。

“我们发现这条划艇在海湾里漂浮,”那军官喊话说,“划艇上的标志说明它属于布雷德伍德旁边那片住宅区。”

一道亮光跃进沃恩的眼睛。“莱因的船!肯定,这就是答案。里面有什么吗,警官?”

“除了桨什么也没有。”

警官迅速对那名叫比尔的人说:“带几个人去检查莱因的住地。特别检查系船处和周围地面,寻找脚印。找遍那里的每一英寸,看你们能否弄清那家伙到达那儿之前的行踪。”

埃勒里叹息着。他四周的人群中起了一阵骚动。命令一个接一个地发布,警探们从船边爬了下去。沃恩大步四处走动,亚德利教授倚靠在无线电操作员小室的门上——小室上方赫然耸现着天线杆和斯蒂芬·梅加拉的尸体。地方检察官艾萨姆俯身在栏杆上,脸色发青。一条小摩托艇载着坦普尔医生急驶而来,医生看起来非常吃惊;在布雷德伍德的码头上是一群小小的男人身影——从白色的裙子看,也有女人。

随即是一小阵安静。警官走到埃勒里跟教授站的地方,肘倚着门,把一支香烟插进口里,深思地抬头看着那僵硬的尸体。

“怎么样,先生们?”他说,“你们觉得怎样?”

“糟透了,”教授嘟囔说,“一个疯狂的噩梦。又是T。”

埃勒里冷不防吃了一惊。果然。在他情绪不安的状态中,他完全忽略了那桅杆作为在十字架上的意义。桅杆的立柱和顶端的水平杆(从那儿天线被接到小室屋顶另一面的对应杆子上)非常像一个细长的钢的字母T……他现在第一次注意到,有两个男人在被钉上十字架的尸体后面的屋顶上。一个他认出是鲁姆森医生,法医;另一个他从未见过——一个黑黑瘦瘦的老人,脸上的神情就像他四周的大海一样深不可测。

“一会儿他们就要把尸体弄下来,”警官说,“上面那个老家伙是海员——绳结专家。我要他在我们把尸体放下之前看看那捆索……罗林斯,你看怎么样?”他朝那老人喊道。

那绳结专家摇摇头,直起身子。“没有水手曾经打过这种结,警官。像生手打得那样笨拙。还有,它们跟三个星期前你给我的晒衣绳上的结是同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