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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十九日,星期日

两个穿绿衣服的男人冲过灌木丛,其中一个弯着腰,肩上扛着受伤的弟兄。他们在倒地的树干后面找到掩护,把他放下来,然后举起步枪瞄准,对着灌木丛开火。一个冷淡的声音说,这是东帝汶对苏哈托总统暴政的无望之战。

讲台上一个男人紧张地翻他的纸张,弄出沙沙声。他长途跋涉,大老远来这里谈他的国家,这个晚上很重要。泰国外国记者联谊会的会议室里虽然人不多,但是观众席上的区区四、五十人极为关键,他们联合起来,可以把讯息传出去,触及数以百万计的读者。正在播的这部影片他已经看过一百次,他知道再过两分钟,自己就得走上火线。

伊瓦·骆肯感觉到一只手落在他的肩膀上,不禁吓了一跳,还有一个声音悄悄地说:“我们要谈谈。现在。”

半明半暗中他辨认出霍勒的脸。他站起来,两人一起离开会议室,这时一个半张脸烧成僵硬面具的游击队员正在解释,为什么他要把过去八年的人生耗在印度尼西亚的丛林里。

“你怎么找到我的?”他们一走出去他就问。

“我跟彤亚·魏格讲过话。你常来这里?”

“不确定多久才叫做常,不过我想要跟得上最新情势。而且我在这里可以遇到有用的人。”

“譬如瑞典和丹麦大使馆的人?”

骆肯的金牙闪闪发光,“我说了,我想要跟得上最新情势。有什么事吗?”

“每一件事。”

“哦?”

“我知道你在追谁,而且我知道两件案子有关联。”

骆肯的笑容没了。

“有趣的是,我刚到这里不久,就去过你监视的地方附近,离那里只有一箭之遥。”

“这么巧啊。”很难判断骆肯这句话有没有讽刺的味道。

“柯兰利督察带我游河,给我看过一栋挪威人的房子,那个人把整座佛寺从缅甸运到曼谷。大使死的那天他跟大使说过话,但是我们一直找不到他的人。我在丧礼上见过他朋友柏尔克,他说他出门谈生意去了。你也知道欧夫·克利普拉吧?”

骆肯没回答。

“我一直到刚才看足球赛的时候才想到这个关联。”

“足球赛?”

“全世界最知名的挪威人正好在克利普拉最爱的球队踢球。”

“所以?”

“你知道奥莱·贡纳·索尔斯克亚(Ole Gunnar Solskjær)的背号吗?”

“不知道。我干嘛要知道?”

“嗯,全世界的小男孩都知道,而且他的球衣从开普敦到温哥华都买得到。有时候大人也会买。”

骆肯点了点头,犀利的眼神盯着哈利,“20号。”他说。

“跟照片里一样。我还想到另外几样东西,我们在墨内斯背上找到的刀,刀柄有一种特殊的玻璃马赛克,一位美术史教授告诉我们那是非常古老的刀子,来自泰国北部,可能是掸族做的。今天晚上我问了他,他说掸族也散布到缅甸某些地区;他们在那里做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盖了佛寺,他们的佛寺有个特色,就是门窗通常会用刀柄那种玻璃马赛克装饰。我来的路上先去找了教授,给他看你拍的照片,骆肯,他斩钉截铁断定照片里的就是掸族佛寺的窗户。”

他们可以听到讲者已经开始演讲。喇叭放出来的声音铿锵刺耳。

“算你厉害,霍勒。现在呢?”

“现在你告诉我幕后的秘密,然后我接手接下来的调查。”

骆肯哈哈大笑,“你在开玩笑吧?”

哈利是认真的。

“很有趣的建议,霍勒,但是我想过不了关,我的老板──”

“我想建议这个词不合适,骆肯,不如试试最后通牒。”

骆肯笑得更大声,“算你有种,霍勒,可是你怎么会以为你有资格提出最后通牒?”

“因为等到我跟曼谷警察局长讲现在的情况,你麻烦就大了。”

“他们会把你踢出去的,霍勒。”

“为什么?第一,我接到的命令是在这里调查谋杀案,不是替奥斯陆的官僚擦屁股。你想把一个恋童癖抓到手,我个人不反对,但那不是我的职责。二来,等到国会听说有这么一桩违法调查,知道他们一直被蒙在鼓里,我猜就有好几个人要等着被炒鱿鱼,风险比我大多了。照我看,如果我同流合污,不说出去,我失业的机率才是会大增。来一根?”

哈利拿出一包新拆封的二十支装骆驼牌。骆肯摇头,但是又改变主意。哈利帮忙点了烟,然后两个人坐到墙边的两把椅子里。会议室传来热烈的掌声。

“你为什么不放手呢,霍勒?你早就知道你在这里的任务就是收拾残局,避免出乱子,你干嘛不就顺着形势走,替你自己也替我们省了那一大堆麻烦?”

哈利深深吸了一口,再缓缓吐气。大部分的烟都留在里面。

“这个秋天我又开始抽骆驼牌,”哈利拍拍他的口袋说,“我有一个前女友以前抽过骆驼牌,她不准我抽她的,她说会养成坏习惯。我们搭火车游欧洲,在潘普洛纳到戛纳途中的火车上,我的烟抽完了,她说那是给我教训。那趟车程将近十个小时,最后我只好去另一个车厢跟别人讨了一根烟;她呢,就在那里爽爽地抽她的骆驼牌。怪人,是吧?”

他举起烟,对着烟头吹气。

“我们到了戛纳以后,我还是继续跟陌生人讨烟。一开始她觉得好玩,等到我开始在餐厅里一张桌子问过一张,她就觉得没那么好玩了,她说可以给我一根,但是我拒绝。到了阿姆斯特丹她跟挪威朋友碰面,她的烟盒还摆在桌上,我却跟别人讨起烟来,她就觉得我在耍孩子脾气。她买了一包给我,说不准再讨烟,但是我把那包留在饭店房间。等我们回到奥斯陆,我还照做不误,她就说我脑袋有病。”

“这个故事有重点吗?”

“有,她戒烟了。”

骆肯咯咯笑,“所以有好结局。”

“差不多那段时间她遇到一个伦敦来的乐手。”

“那你一定是做得有点过头了。”骆肯匆匆地含糊说道。

“当然啦。”

“可是你没有从中得到教训?”

“没有。”

他们静静地抽烟。

“了解。”骆肯说着,捻熄烟头。会议室里开始有人走出来。“我们去别的地方喝杯啤酒,我把来龙去脉告诉你。”

“欧夫·克利普拉是做道路工程的,除此之外,我们对他的了解很少。我们知道他二十五岁就来了泰国,工程学位没念完,名声臭烂;还有他把姓从皮得森改成克利普拉。克利普拉是他奥勒松老家那一带的地名。”

他们坐在一座椅面很宽的皮沙发上,面前是一部音响、一架电视、一张桌子、一杯啤酒、一瓶水,两只麦克风和一册歌本。哈利一开始以为骆肯说要去卡拉OK是在开玩笑,听到理由之后,才知道不是。他们可以租一间有隔音效果的包厢,按小时计费,不用登记名字,想喝什么随意点,而且不会有人来打扰;此外,他们进出卡拉OK的人数很正常,不会引起注意。这里根本就是秘密会面的最佳地点,而且显然骆肯不是第一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