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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特莱克目瞪口呆。他无法想象一个素未谋面的苏格兰老头是怎么认出自己的。他现在的声名远远不足以让陌生人认出他。他每天走在伦敦街头时,完全没人在乎他是谁,也很少有人会把他和新闻报道里那个成功人士联系起来,除非是认识他或在他办案时听到他大名的人。

“哦,就是你!”老头说,更兴奋了,“我和我老婆都是玛格丽特·布尼安的朋友。”他见斯特莱克一脸茫然,解释道,“罗娜的母亲。”

斯特莱克用了几秒钟,才从浩瀚的记忆里拖出相关信息:莱恩的老婆名叫罗娜,就是他发现被捆在床上、盖着染血床单的那个年轻女人。

“玛格丽特在报纸上读到你的消息,就对我们说:‘就是这个人,救出我们家罗娜的小伙子!’你干得可真不错啊!老实待着,威利!”他冲使劲拽链子、朝着想回到街上的牧羊犬吼了一声,“哦,是啊,玛格丽特一直在跟踪你的消息,把报纸上所有报道都读了。你抓住了杀死那个模特姑娘的凶手——还有那个作家案子!玛格丽特从来没忘记过你对她女儿的大恩大德,从来没有。”

斯特莱克低声咕哝两句,暗自希望语气足够谦逊、感恩。

“你想跟莱恩太太谈点什么?他不会又干了什么吧,那个唐尼?”

“我想找到他,”斯特莱克打个马虎眼,“你知不知道他有没有回过这里?”

“哎哟,没有,我想没有。他几年前回来,短暂看望母亲。在那之后,我不记得他回来过。这个地方可小了,唐尼·莱恩要是回来了,我们都会听说的,你明白吧?”

“你觉得布尼安太太——是姓布尼安吧?——有没有可能知道些什么?”

“她会很高兴见到你,”老头激动地说,“不行,威利,”他又对低嚎的边境牧羊犬说,狗正努力把他拖向大门,“我给她打个电话吧?她住得离这儿不远,就在达尼克,隔壁镇。要我打个电话吗?”

“那太感谢了。”

斯特莱克陪着老头走到隔壁住宅,在一尘不染的客厅里等着。老头激动地讲着电话,声音压过牧羊犬越来越狂野的哀嚎。

“她这就过来,”老头一手捂着话筒说,“你愿意在我这儿见她吗?别客气。我让老婆泡点茶——”

“谢了,但我还有其他事要做。”斯特莱克撒谎。有这么一位聒噪的听众在,他很难问出什么东西。“你能不能问问她,是否有空去船舶酒馆吃个午饭?一小时之后。”

对散步异常执着的牧羊犬帮斯特莱克解了围。两个男人出了门,并肩走向下坡的路。牧羊犬一路向前猛拽,斯特莱克被迫加快步伐,这样在下坡上走路对他的腿有害无利。他们到了集市广场,他如释重负地和新朋友道了别。老头兴高采烈地挥了手,走向特威德河的方向。斯特莱克一瘸一拐地走下商业街,随意打发时间,快到点才走回船舶酒馆。

他走到马路尽头,又撞上一大片黑色和柠檬黄,随即意识到酒馆装饰色调的由来。一块印着梅尔罗斯橄榄球俱乐部的招牌上出现同样的黄玫瑰。斯特莱克停住脚步,双手插兜,目光越过一段矮墙,望向树丛间平整的鲜绿色草坪。黄色的橄榄球门柱在阳光下闪着光,右侧是看台,远处则是柔缓起伏的群山。这个球场和所有信仰之地一样,得到悉心照料。对于这么一个小镇而言,这里设备齐全得令人惊叹。

斯特莱克望着那片天鹅绒般柔软的草坪,想起惠特克在公寓一角抽着大麻,散发出臭气,莱达躺在他身边,张着嘴听他讲艰苦的过去,把他的话照单全收。斯特莱克现在回想起来,莱达对他编的那些故事,渴求得像只雏鸟。在莱达眼里,惠特克上的仿佛不是戈登斯敦学校,而是恶魔岛:她这位瘦削的诗人竟然被迫暴露在苏格兰严苛的寒冬中,饱受殴打碰撞,在雨里泥里摸爬滚打。这实在太没道理了。

“怎么会是橄榄球呢,亲爱的。哦,可怜的宝贝……你怎么能去打橄榄球呢!”

十七岁的斯特莱克对着作业本无声大笑(他刚才在拳击俱乐部,嘴唇被打肿了)。惠特克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用可憎的伪伦敦口音喊道:

“你他妈笑什么呢,猪脑袋?”

惠特克忍受不了被别人嘲笑。他极度需要受人追捧;如果无人奉承,他就用恐惧和憎恶证明自己的地位。而一个人嘲笑他,表明此人认为自己地位比他高。这是他绝对无法容忍的事情。

“你要是能去,可他妈会高兴坏了,是不是啊,笨小子?以为自己已经是他妈的军官了,和那帮打球的畜生一个德行。叫他那有钱的老爸送他去他妈的戈登斯敦啊!”惠特克冲莱达大吼。

“冷静,亲爱的!”她说,然后以蛮横的语气说,“坐下,科莫!”

斯特莱克已经站起来摆好架势,准备痛揍惠特克一拳。那是他最接近出手的一次,但他母亲及时跌撞着挡在他们中间,戴着戒指的瘦削双手分别抵在两人喘着粗气的胸膛上。

斯特莱克眨了眨眼,找回焦距,灿烂阳光下的球场看上去单纯而充满激情,路边传来树叶、草坪和橡胶被晒热后发出的气味。他慢慢转过身,走向船舶酒馆,非常想喝一杯,但潜意识不肯罢休,好像故意与他作对。

那片平整的橄榄球场引出另一段回忆:黑发黑眼的诺尔·布罗克班克,攥着破碎的啤酒瓶向他猛冲过来。布罗克班克体型庞大,强壮又敏捷:他是橄榄球侧卫。斯特莱克记得自己抬拳从啤酒瓶旁边掠过,在玻璃击中自己的脖子前,狠狠打中对方——

布罗克班克被诊断为颅底骨折。耳朵也出了血。大脑受损。

“操,操,操。”斯特莱克和着自己步伐的节奏,低声喃喃。

莱恩,你来就是为了这个,莱恩。

船舶酒馆的门上挂着一艘金属帆船,船上竖着亮黄色的船帆。斯特莱克从船下走进去,门边的招牌上写着:梅尔罗斯唯一的酒吧。

这地方让他立刻平静许多:暖色系的室内装潢,闪亮的玻璃和黄铜;棕色、红色和绿色混杂的褪色地毯;桃粉色墙面,裸露的石块。到处都有东西表明梅尔罗斯人民对体育的狂热:写着赛事日程的黑板,好几个巨大的等离子屏幕,连小便池上(斯特莱克已经憋了好几个小时)都有挂墙电视,以免某次精彩的达阵不幸发生在膀胱再也无法忍受的那一瞬间。

他还要开着哈德亚克的车回爱丁堡,便只买了半品脱约翰·史密斯啤酒。他在面对吧台的皮沙发上坐下来,浏览塑封菜单,希望玛格丽特·布尼安能够守时。他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