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一章(第2/3页)

四十一岁的人,知道人的未来很少会完蛋,因为生命比想象的更富弹性与韧度。

战争期间,安随救护车工作时,第一次了解到生活中的小事情何等重要。小小的羡慕、嫉妒、快乐,头颈的皮肤发炎、包在鞋子里的冻疮,这些林林总总的小事,都比可能随时丧命来得更迫切而重要。死亡应该是严肃重大的议题,但实际上你会很快适应它,反倒是那些小事令人难以忽略。或许正因为死亡随时可能降临,时间格外短促,所以才愈去在乎那些小事吧。安还见识到人性的复杂,了解到难以用“非黑即白”的方式评价人类,那是年轻血气方刚时的做法。安就曾经目睹有人发挥大无畏的精神拯救一位受害者,接着却弯身窃取受害者身上的财物。

人其实非常矛盾。

安犹疑地站在街边,计程车尖锐的喇叭声将她从思绪中拉回现实,现在她该做什么?

她今早都在张罗送莎拉去瑞士的事,晚上打算出门跟詹姆斯·格兰特吃饭。亲爱的詹姆斯十分温柔体贴,“莎拉走后你一定会觉得无聊,出门小小庆祝一下吧。”詹姆斯真的好贴心,莎拉总笑称詹姆斯是“妈妈的模范男友”。詹姆斯非常可爱,但有时滔滔不绝说起又臭又长的故事时,真会让人听到走神。詹姆斯真的很爱“想当年”,不过对认识了二十五年的老友,她至少得耐心听他说话吧。

安看看表,也许去陆海百货公司走一趟吧,伊迪斯一直想增添些厨房用品。这个决定暂时帮她解决眼下的问题,然而在浏览锅具和询问价格时(现在变得好贵!),安还是一直感受到心中的惶恐。

最后,她冲动地走进电话亭,拨了号码。

“请问劳拉·惠兹特堡女爵在吗?”

“请问您是?”

“普伦蒂斯太太。”

“请稍等,普伦蒂斯太太。”

安静片刻后,传来一句洪亮的低沉声音:“安吗?”

“噢,劳拉,我知道这时候不该打电话给你,可是我刚送莎拉走,如果你今天很忙……”

对方干脆地说:“你过来跟我一起吃午饭吧,吃裸麦面包和脱脂牛奶好吗?”

“什么都可以,你真好。”

“那么一点十五分见,等你哦。”

安来到了哈利街,等付过计程车费、按响门铃时,只差一分钟就一点十五分了。

干练的哈克尼斯开门微笑欢迎道:“请直接上楼,普伦蒂斯太太,劳拉女爵大概再几分钟就好了。”

安轻奔上楼,原本屋中的餐厅已改成接待室,顶层则改为舒适的居住空间。客厅有张吃饭用的小桌,房间本身颇具阳刚气,不像女性用的。凹陷的大椅子,书籍多得满出了书架,堆叠在椅子上,还有精致鲜艳的天鹅绒窗帘。

安并未等太久,劳拉女爵的声音像盛奏凯旋的低音乐器般先行传到楼上,她踏入房中,热情地吻着客人。

劳拉·惠兹特堡女爵是位六十开外的妇人,浑身散发明星般的贵族气质,洪亮的声音、雄伟的胸部、浓密堆高的铁灰色头发和鹰钩鼻,让她整个人非常抢眼。

“很高兴见到你,亲爱的孩子,”她说,“你看起来好漂亮,安,你为自己买紫罗兰了呀?真有眼光,紫罗兰跟你最搭了。”

“枯萎的紫罗兰吗?真是的,劳拉。”

“很有秋的味道,叶子遮住就看不见了。”

“这不像你会说的话,劳拉,你一向快人快语!”

“快人快语有它的好处,不过有时蛮难的。咱们快吃吧,巴西特呢?啊,在那儿。这份鲽鱼是给你的,安,还有一杯德国白酒。”

“噢,劳拉,你不必这么费事的,脱脂牛奶跟裸麦面包对我来说就很好了。”

“脱脂牛奶只够我喝而已,来吧,坐。莎拉要去瑞士多久?”

“三个星期。”

“很好啊。”

瘦骨嶙峋的巴西特离开房间了,女爵开心地啜饮脱脂牛奶,并开门见山地表示:“你会很想念她,不过我想你来这儿并不是要告诉我这件事。说吧,安,咱们时间有限。我知道你喜欢我,但这么急着打电话找我,通常是为了听听本人的高见吧。”

“我觉得好愧疚。”安歉然道。

“别胡说,亲爱的,其实这对我是一种赞誉。”

安连忙说道:“噢,劳拉,我真傻,真的!可是我觉得好惶恐,在维多利亚车站看到那么多巴士时,我觉得……觉得孤单得要命!”

“我懂。”

“不单是莎拉离开、我会想念她而已,还有别的……”

劳拉·惠兹特堡点点头,用精锐的眼神冷静地凝视安。

安缓缓说道:“因为到头来,人终究还是孤单一个,真的……”

“啊,你终于发现人迟早会变成孤单一人了?奇怪的是,大家都觉得很震惊。你多大了,安?四十一吗?在这年纪觉悟最适合了,太老发现的话打击太大,太年轻时则得鼓起很大的勇气才能面对。”

“你曾真正感到过孤独吗,劳拉?”安好奇地问。

“噢,有啊,我二十六岁时,在一次温馨感人的家庭聚会中意识到的;我吓坏了,但只能接受。不要否认事实,你得接受一点:世上只有一人能陪我们由生至死,那就是自己。好好与自己相处,学习与自己共存,这就是答案所在。这不是件容易的事。”

安叹口气。

“生命似乎变得漫无目标了,我是跟你说实话,劳拉,往后的岁月不知该拿什么填补。噢,我想我真是个愚蠢无用的女人……”

“好了,冷静点,你在战时做得那么出色,莎拉被你调教得既有教养又乐观,这下你可以清闲地享受自己的日子了,有什么好不满的?老实说,你若跑到我的咨询室,一定会被我赶出去,半毛钱都不收——我可是很爱钱的老太婆。”

“亲爱的劳拉,你真会安慰人,我想我是太在乎莎拉了。”

“又在胡说了!”

“我一直很害怕变成那种事事掌控,结果反而害了孩子的霸占型母亲。”

劳拉·惠兹特堡冷冷地表示:“最近很流行讨论霸占型母亲,害得某些女人不敢轻易对子女表露感情。”

“但占为己有的确很糟糕!”

“当然糟糕,我每天都会碰到这种案例。母亲把儿子系在身边,父亲独占他们的女儿,但不是只有父母会这样,安,我曾在房里养了一窝鸟,等小鸟羽翼稍丰该离巢时,有只小鸟死赖着不走,想继续留在巢中被喂养,拒绝面对落巢的风险。母鸟气坏了,一遍遍地从巢缘往下飞,为小鸟示范,还对小鸟吱吱叫着拍动翅膀。最后母鸟不再喂食了,它叼着食物,待在房间另一头呼唤小鸟。也有像这样不想长大、不愿面对成人世界艰辛的孩子,那与教养无关,是孩子 本身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