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把犀柄麈尾挑开了佛帐。

九子鬼母像身着敞袖圆领宝衣,脚边环坐三五小儿,一臂轻舒,揽小儿于怀,但观其慈悲眉目,宛然与生人一般无二。

佛前供了八宝旃檀香,青烟纡徐,扑在鬼母面上,逼出一股细腻的红铜色。

“这就是献给朕的菩萨?”赵株大为稀奇,“宁威将军献了二十盘鲜鹿尾,三百斤鹿肋肉,四百副雪斑雕,无不是毛色水滑的极品,连打牲衙门的奴才都明白贡些凤首貂尾,虎骨鹿筋,你们倒是好,要朕斋戒沐浴,来请一尊菩萨?”

听声音还是个半大的少年。

阿丹慕颈后渗汗,听出了他话里的不满,只敢垂首拱手而立,紧盯着面前的丹墀。这四夷殿本就是专为迎送使臣而设,此时文武百官分道而立,他只能看到一双双着云头履的脚,探在如云的袍服间。

不知这里头哪一双是属于解雪时的?

大襄天子本是幼主,正是沉迷声色的年纪,无心朝政,他在来的路上沿途打探,那些庶民甚至不知幼主,单单知道个解雪时。

当朝首辅,权倾朝野的天子之师,解雪时。

幼主自幼蒙他教诲,亲厚非常,性情又软弱,处处依着这太傅,糊涂得连玉玺都交出去了,硬生生在这赵家朝堂里,扶植起一棵解姓参天树,荫蔽满朝,绝无旁枝。

自此,多的是人骂他解雪时独断专横,欺凌幼主,悖逆之心不死。

已经很少有人记得,他连中三元,倚马待诏时的风光了。

阿丹慕是外邦人,服制与大襄殊异,哪能从这么多纹路各异的官靴里,认出一双有“不臣之相”的?

突然间,他听到了一阵细微的环佩声。

声如冰玉相激,令人心中一凛。

他下意识地循声望去,只见一柄佩剑,剑鞘银白,平素无纹,显然是轻而窄的文人剑,剑柄缠的朱红色缑绳,垂坠而下,落在一片玉白的指节上。

——剑履上朝,解雪时!

能在天子身侧按剑而立的,唯解太傅一人而已。

不知为何,他那些微妙的窥探心思,竟被无形的威仪所摄,一时烟消云散。

赵株兴致缺缺地打量了鬼母像一会儿,道:“这菩萨还是个妇人?”

阿丹慕连忙道:“陛下有所不知,此乃诃梨帝母,为护法二十诸天之一。”

那日从破壁中得来的佛像,甚是珍奇,乃是蒙佛祖点化的恶鬼。这妇人生前怀有身孕,因流产而哀号辗转不止,同行五百人皆舍之而去,莫一肯顾,因而在愤恨之中,发下毒誓,必要食尽城中五百小儿,血流颊颐,方解心中毒恨。后蒙释迦点化,方成菩萨之身。

因而这鬼母名虽为鬼,实则体貌慈和,丝毫不沾鬼气。

赵株抚掌笑道:“这个有趣,有趣!太傅,你想必也没见过这稀奇玩意儿,朕将这尊鬼母像赐给你,正好供在莲池里。”

阿丹慕趁势道:“陛下,这鬼母像别有神通,若遇有缘之人,便会含笑顾盼,通身环护金光。”

“哦?”赵株道,踏下丹墀,“朕要看看。”

沿阶两列宫灯,火光通明,在天子冕旒间摇荡不休,乍一看去,如成滴的红珊瑚珠一般。

这天子实在年少,可惜脚步虚浮,形如瘦貂一般,只懒洋洋地倚着烛台,显然是被声色蛀空了底子。

鬼母依旧跌坐于莲台之上,佛帐因风而动,半边脸孔沉在如水的帐影里。

赵株顺手取了支麈尾,将佛帐并经幢一卷,就去取鬼母搂在怀里的幼子。

这幼子并未铸死,只是扣在鬼母肘臂间,稍用些巧劲,便只听“喀哒”一声轻响。

幼子被从母亲臂上生生掰了下来。

鬼母应声仰起脸来。

眼眶里嵌的一对铜丸咯噔一响,转动起来,初时还颇有些艰涩,渐渐如浸了油脂一般,在眼眶里不分东西南北,滴溜溜乱转。猫一样的,邪异的铜眼珠,粼粼发亮,在这尊佛像里活转过来了。

时而眼珠子紧逼,凑成一个阴惨惨的对眼,时而左右外翻,突突震颤起来。

那模样实在癫狂可怖,无异于发了羊角疯的活人。

小皇帝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铛!

那柄轻飘飘的文人剑,脱鞘而出,含着一泓雪亮的弧光,瞬间挑去了神像的双目。

分毫无误。

这一剑并不含威势,也没有惊人的气劲,凭的只是妙到巅峰的剑术。

握剑的手,沉稳而清癯,色如冰雪,也是标准的文人之手。

“陛下莫怕。”解雪时道,一手将赵株挡在身后。

他面容雪白静悒,双目漆黑,只静静凝视着那尊佛像。

那佛像的肚腹间闷响不止,突然从中绽开,翻出了十八只黑铁铸就的手臂,如毒蝎的螯肢般,密密环绕身周,或持人骨佛珠,鲜血齐肘浸泡,秽臭不堪;或掐着个啼哭不止的小儿,作开膛破肚之势;面上更是豁开了细细密密的利齿,通身一派狰狞邪暴,毫无半点法相慈悲。

竟然是最为不祥的恶鬼之相。

这鬼母像抬起一臂,直指解雪时,口中绽吐一幅血字。

“鸩杀幼主,无人臣礼!”

“汝杀吾爱子,吾誓啖尽城中五百小儿,以血洗血!”

满朝文武,无不骇然色变!

佛像现出忿怒身,雷霆震怒,如此异象,闻所未闻。

今上有一胞兄,聪慧异常,不料在先帝驾崩当夜,哀恸成疾,暴病薨逝,此间种种阴私,本就讳莫如深,如今佛像显灵,竟是一举挑破!

阿丹慕还看着解雪时的脸发怔,忽然听到解雪时腰间的剑鞘一响,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面色惨变,软倒在地,浑身汗出如浆。

“不,这不是……陛下!”

解雪时面色不变,一剑挑断佛帐,覆在佛像之上。

小皇帝握着他的衣袖,骇得面色雪白,只敢露出一双眼睛:“太,太傅!好生吓人,快遣人将这劳什子带下去!”

这副窝囊相,浑如见了猫的耗子,哪里还有半点天家威仪?

阿丹慕心里一寒,眼看整队使臣都哆哆嗦嗦瘫倒在地,几乎吓出满裤裆的黄汤来,情急之下,竟是扑到了解雪时面前,仰头哀号起来。

“解大人!莲目并非有意冒犯,大人饶命啊!”

他对上了那双清冽如冰雪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