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莲目使臣一行,因构陷贤良,被打入大理寺狱一事,闹得京师满城风雨。

这年迟迟不见开春,寒气栗烈,解雪时素来不甚康健,咳喘之疾又发,因而称病不朝,已达十日有余。

他平时在外做足了人臣的礼数,即便抱病,也会侍立天子身侧,像这样撒手朝政,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因此朝野内外,一时人心浮动。

众人所思所想,相差仿佛。

——他这是在借病立威,激小皇帝的歉疚之心。

小皇帝失了主心骨,惫懒得原型毕露,一双眼睛总往解雪时平日站的地方瞟。

他面相生得俊俏,双目还带了点杏子般的圆润轮廓,跟早春的雀儿似的,四处流荡,轻轻扑啄。

不论底下说什么,他或是佯装未闻,把玩着垂落的冕旒;或是顾左右而言他,一口一个听太傅定夺。

等这么宕了几天,他连朝都不愿意上了,几个老臣好不容易在上书房里捉到他,强带到朝堂上。人这才不情不愿地歪在御座上,裹着雪貂裘,抱了个手炉。

内侍捧了盅牛奶茯苓粥,他就缩着两手,慢慢啜着,脸上慢慢红润起来了,唇角沾了圈半透明的白须,跟幼鹿没什么分别。

这一盅粥,慢条斯理,喝了小半个时辰。

底下的大人们急得冒火,他这才用白毫银针漱了漱口。

御史沈梁甫当即上前一步,道:“陛下!臣有本奏,莲目使臣一案,解大人理当避嫌,如今将人打入大理寺狱,十数日称病不闻不问,使臣暴死狱中,已达半数有余,实有挟私报复之嫌!”

赵株道:“噢,朕知道了。蛮夷之人,水土不服,也不甚稀奇。”

沈梁甫急道:“陛下,万寿节将至,滥杀使臣,实在不祥!”

赵株又敷衍道:“噢,朕知道了。”

他铁了心帮解雪时遮掩,屁股不知道歪到哪里去了,沈梁甫也是三朝老臣,已经有了龙钟之态,一时间面红耳赤,喉中痰鸣,把个胸肋鼓缩得如风箱一般。

赵株立时道:“爱卿上了年纪,不宜久立,且用些茶汤。”

当即有两个内侍扶着他,捧了盅热汤,喂到他口中。沈梁甫人老齿稀,那汤水里偏偏烫了几大块鹿腰子,肥厚紧实,柔韧弹牙。他含在嘴里,嚼不动,咬不烂,又不敢冒着殿前失仪的风险吐回盅里,被噎得面孔通红。

那啜吸声断断续续,又捱足了一个时辰。

这一招还是赵株在国子监读书的时候,专门用来推搪侍读的,果然行之有效。

赵株问:“什么时候了?”

“禀陛下,快辰时了。”

赵株立时松了口气,道:“时辰差不多了,退……”

“陛下,臣有本奏!”

“陛下,西南大旱,流民落草为寇,四处滋扰……”

“太傅呢?太傅来了吗?”赵株问。

“回禀陛下,解大人病体沉重,镇日里咳喘不止,说唯恐过了病气。”

赵株不耐道:“太傅都不在,你们拖我问个什么?一个个红眉毛绿眼睛的,非要朕挤出几个闷屁来,等他病愈了,你们问他不就成了。”

他说得粗鄙无理,实在是一等一的窝囊天子,几个老臣一时哑口无言,脖子根涨得通红。

“退朝。”赵株又道。

他跑得比兔子还快。

小皇帝是个滑不溜手的软柿子,又不能使劲捏,沈梁甫趁着下朝,用手抵着口,飞快地将那团鹿肉糜吐进了盂里。

他身为御史,从来以又臭又硬著称,不畏以卵击石,被小皇帝耍弄了这么一遭,满腹愤懑地在殿外转圈,每见一个同僚就去扯着袖子,连声长叹。

“解雪时实在无人臣礼,陛下偏偏回护他,着实有失公允!”

“唉,沈大人,慎言慎言,解相毕竟是天子恩师。”

“他明明是包藏祸心,将天子教成了什么模样!”

“沈大人,赶紧回府吧,天色阴晦,待会儿恐怕又有大雪。”

他又被搪塞了几次,那些老臣都散得差不多了,只剩些青年官员,聚在一处,商议着去探视太傅。

他远远一看,就知这些人大多蒙其荫蔽,勾结甚笃。他平素最看不惯这些结党营私的勾当,因此冷哼一声,转身避开,琢磨着找下一块石头去碰上一碰。

迎面来了个穿朱红色官服的青年,长身玉立,举步间别有一股风流仪态。

乍一看是良材美玉,细思量又是块茅坑里的臭石头。

大理寺卿,谢浚,谢映泉。

谢浚笑吟吟地,援着他的衣袖,先探问近来是否康健,幼子学业,长子官途,一一问过,紧接着夸赞了一番他矍铄体貌,刚健气度,夸得他心头松快,满肚子牢骚泄了大半。

这笑面虎惯会使软功夫,身上还萦绕着一股子血腥气,沈梁甫一嗅之下,登时警觉起来。

谢浚执掌刑狱多年,阴絷酷烈,又和解雪时勾结颇深,凡是解雪时要除的异己,落在他手底下,都撑不过一合之数,纵是侥幸留了条全尸,也是刚骨寸断,碧血沥干,不知道消受了多少苦楚。

他就是解雪时门下一条走狗。

双手血污,恶贯满盈。

沈梁甫不知弹劾了他多少次,他自岿然不动。

“这厮身上一股豺狼味。”沈梁甫不止一次同长子说过。

这次的莲目使臣,就是落到了他手里,严刑逼供,这才十不存一。

沈梁甫冷笑道:“谢大人昼夜操劳,亲自提审罪囚,不知审出个主谋没有?”

谢浚道:“确有可疑之处。当日和莲目使臣同行进京的,还有一支商队。据说是路遇风雪,佛像重逾千斤,马匹累病殆尽,因此向这支商队借马,同行赴京。”

“哦?那这支商队呢?”

“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