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051830 余烬

记忆的最后。

是一个灰色的清晨,言阳正缝合着乐颜的肚皮,几不可闻的脚步声在走廊中由远及近。

言阳缓缓回头,看到了黑洞洞的枪口,和俞逢一张不可置信的脸。

言阳的记忆到这里戛然而止,数以亿计的像素点悉数分崩离析——俞逢回到了现实。

言阳和拉曼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俞逢一人躺在偌大的床上,超大量的记忆回溯使他的大脑近乎超负荷,他不可避免地开始头痛。

时间一分一秒地磋磨过神经,俞逢面无表情地看着虚空中某一点,左手覆上右手腕际的个人终端,轻轻摩挲了两下。

知晓自己一直所处的世界是用虚假搭建起来之后,会迷惘不知方向吗?

想起言阳,走回五年前的那个怦然夏天,他空回的年少悸动终于落到实处了吗?

最可怕的是,拨开整个卡斯城经久不散的噩梦,看清荒诞游戏的幕后设计者的模样,那眼耳口鼻竟是自己长久以来的执念。

当他手捧一个被毒手捣碎、被鲜血沤烂的罪恶灵魂时,会觉得肮脏吗?

还是说正义感会让他咬牙切齿地痛恨?

这一切疑问,此刻站在天台上的言阳都无从得知。

现在已近傍晚,粉紫色的晚霞将天边染出一丝一缕的梦幻,偌大的天台空空荡荡,再好的暮色言阳都无心欣赏。

晚风打着旋抚过他的侧脸,像是吹动了他本就颤动的瞳孔,言阳心底一片空白的愕然。

他握着的刀刃上又有新的血液滴落在地。

他面前有一大片血泊,一个人倒在其中,金发的色泽和面色一样灰败,瞳孔涣散,已经失去生命迹象一段时间了。

这具尸体的杀人手法和言阳本人大相径庭,脖颈动脉干脆利落的一刀,血肉外翻的伤口直接致命。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其它伤口。

这是这把长刀下死相最体面的尸体。

只是下手利落,切入的角度和力度却并不专业,大量的血液喷溅在言阳的白色衬衣上,面料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的感觉并不好受。

言阳在让俞逢接入个人终端进行记忆回溯之后,不多时他就又失去了意识,或许是白天夜晚的不同人格行动让这具身体体力透支严重,也或许是麻醉剂诱发了蛰伏已久的疲惫。

还有一个可能,是黎止在强制性醒来。

这种事情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向来是言阳苏醒导致黎止强行下线,因为黎止记忆全失,并不知道这具身体里还栖息着一个截然不同的人格,连存在都尚且没有觉察,何况是与言阳抢夺身体了。

总之,言阳再次恢复意识时就已经不在客房中了,他站在天台,手里握着长刀,面前是拉曼的尸体。

他本来没那个心思让拉曼送命,他早就安排好了第七位死者。

明明整个黎明庄园计划一步步进展,每一个细节都被在他的掌控之中。

但偏偏在末尾处出现了差错,这一刻,言阳终于发现事情的发展方向在某个未知的时间节点已经悄悄转弯。

俞逢握上天台门的金属把手的时候,头痛依然未褪。

他找遍了整座宅邸,从地下一层开始,高局长残缺的头颅,停尸房里开始腐烂的齐皓轩,美术室里的白色雕像簇拥着一滩尤树,壁炉旁开膛破肚的乐颜,以及地毯上变成碎肉的西池。

除了天台他还没有踏足。他已经找过每一个房间,都没有言阳的身影。

除了尸体,也没有其他人的身影。

偌大的宅邸,除了天台处,已经没有活人了。

俞逢轻轻旋转金属门把,锁舌释放的微小声音在一片死寂中格外清晰。

他刚刚把门拉开一条缝,夹着血腥气的晚风就探了进来,俞逢猛地把门完全拉开,风倏地涌了进来,把俞逢额前的碎发吹得散乱。

天台上晚霞光柔,一道纤长身影倚着栏杆,那人眉眼可以入画,手中血刃的锋芒却像是能刺破作画的纸张。

听到开门声,那人警惕地侧过头,看清来人后,锋利的目光又被隐隐笑意钝化了。

俞逢一言不发地迎着那笑意走近,最后停在尸体旁,扫了眼拉曼的死状,又抬眼看着言阳。

俞逢眼眸清明,却没有温度。

言阳被这一眼看得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扯起一抹笑来掩盖意料之中的黯然,“怎么样?我的记忆还算精彩吧?”

他早就知道会这样,没人愿意靠近一个满手血腥、从杀戮中汲取快意的杀人狂。何况俞逢已经习惯警察身份,更会厌恶他这个完全堕落的故人吧。

言阳心越下沉,脸上笑意越盛。

俞逢冷冷地看着他,像是内里涌动着大量滚烫的熔岩却隐忍不发,薄唇紧抿着,半响才冷硬地开口,“真后悔没听拉曼的,我当时该立刻离开这个破地方的。”

言阳像是听不出他语气中的火气,“可惜了。他已经死了,来不及了。”

俞逢语气麻木:“他不是你杀的。还有国王,那个烤箱里的人,其实是齐皓轩做的。”

言阳脸上露出几丝讽意,“齐皓轩…哈哈,好玩吗?披了张皮的假皇室里还搞权力争夺,我还没来得及给他消除记忆他就把他哥给洗刷好了,手法和标志物都提前谋划好了,想扣在我头上。自己都不知道处心积虑争的东西都是假的,一脚踏进死亡日程都察觉不到。”

他话语中夹杂嚣张,“不然为什么我要给他缝上他哥哥的半张脸呢?”

杀人凶手逐渐外露的狂气尽入俞逢的眼底,他垂下了眼睛,薄薄一层眼皮把情绪悉数掩住,此刻谁也无法从俞逢清冷的眉眼中读出他的心绪。

俞逢视线落在了拉曼血肉外翻的利落伤口上,“那黎止呢?他是什么时候恢复的记忆?”

言阳顿了一下,“我也不知道…但我大概知道他这样做的原因。”

言阳:“拉曼是整个计划的参与者,而且是个不可控因素。”黎止是在为他的未来考虑。

最后那句话言阳自己无声吞了回去,随即在心里暗暗苦笑。

大概是情绪溢出导致记忆也有了一定程度上的恢复,黎止作为一个应言阳心理需求而产生的人格,由于本身的残缺,一直像个幽灵一样游离在人群之外,他不懂忧惧不知苦楚,只是兀自喘息着活,以最适合情境的反应来让自己的一切行为举止都恰到好处。

黎止本是为言阳而出现,这次异常的苏醒与出人意料的行径——言阳隐约能感受到这像是最后的告别。

“太多此一举了。”言阳心里无奈地想,他明白黎止是在变相表达对他的期冀,可他又哪有什么未来呢?

言阳知道自己完全回应不了黎止的期冀,因为他也有自己的愿望。

俞逢一双眼像是盛满死水,深处却又无数情绪暗涌,呼吸对他来说成了苦难,“现在整座黎明庄园只剩下你和我了,你邀请我来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