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051900 终章

话音刚落,言阳感到俞逢的身体明显地绷紧了。

“关于斐卡特区的实验研究计划及其相关资料我全部已经整理好了,在明天破晓时候会自动发布全网。”

言阳将研究所的公共服务器设置界面调出,投影至身侧,“还有生物芯片,关闭权限就在司博的个人终端里。”

他自顾自地说着,好像要把所有的话语全部塞进这片刻时光中,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俞逢的眼中敛住了自己一整个情绪肆虐的神魂。

言阳想象着关闭所有人生物芯片之后的世界,难以抑制地笑起来,“那一定是一场很大、很大的混乱!你得替我好好看看。”

“替我好好看看”这句话里的含义就像是一针催化剂,让暗暗焚烧了许久的火瞬间在俞逢的四肢百骸燎起,激得他咬牙切齿地颤抖。

压抑的声音从俞逢的齿缝渗出,“不可能。”

声音又低又含混,言阳一时没听清:“……什么?”

俞逢猛地一把推开他,“不可能!”

言阳毫无准备地向后踉跄了一步,他惊愕了半秒,这才看清俞逢的表情——那张俊秀的脸上完全是怒不可遏的火气。

他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别做梦了言阳,绝对不可能。你把所有的记忆全都展示给我不就是想说服我杀了你?”

言阳:“……”

俞逢了解言阳,就算二次记忆消除造成了大脑损伤导致人格改变,但骨子里的东西还是在的。言阳绝对是那种喜欢把自己的伤疤藏好不在人前揭露的人,这无关乎关系亲疏,而是因为言阳本身过强的自尊心,导致他不愿意向任何人展示自己的晦暗。

可偏偏言阳直接把俞逢扔进了自己的回忆中。

完整的颤抖和恐惧,真实的绝望和折磨,他把不愿与人说的所有污烂与伤痛,血淋淋地摆在俞逢面前。

为的就是直接告诉俞逢,说服俞逢——我真的不该再活下去了。

俞逢在记忆回溯的过程中就察觉到了言阳的这一目的,他当即像是被尖锐的寒冷刺入了脏器,心绪一下子就斑驳复杂起来,他绷着一张冷淡的皮来到言阳面前,不出所料听到了言阳对自己的宣判。

言阳虽没想到俞逢早就洞悉他的目的,可他已经在悬崖边等待很久了。

他把“杀了我”这三个字又换了个措辞,“这个结局我每天都在想,我乱七八糟的人生也该落下帷幕了。”

他嘴角的笑淡了些,“你知道的,我的部分神经传导纤维被损毁了,这是……不可逆的。”

“我已经变成一个怪物了。”

“……”

俞逢握着长刀的手紧了紧,一步一步走向言阳。

在被无尽拉长的时间里,言阳想起了在黏腻潮湿的夏天里,一处废弃的喷泉,苍老悲凉的咏唱。

“有一天你会听到阴郁的钟声,向世人宣告我已逃离这浊世,

随龌龊蛆虫往另一世界安息,我劝你千万不要为我而悲鸣。”

天地间的风静了,言阳闭上眼睛,冥冥之中像是听到了死亡的号角。

“当——”

言阳听到了金属和地面相撞击的声音。

他疑惑地睁开眼,发现俞逢已经到了他面前,将长刀扔在了地上。

言阳看着那把孤零零躺在地上的冷兵器,那是他经年累月的罪恶幻化成的具象物,被俞逢挥手丢掉。

俞逢还是那副怒极气急的模样,字字掷地,“不用等到破晓,就现在。”

他抬手,重重点击了那个镀了层危险红色的选项——

“是否选择关闭芯片监测与控制功能。”

“是。”

指尖毫不犹豫。

下一秒,原本和暖的晚风倏地猛烈起来,吹鼓了俞逢的黑色衬衫,他的背后,落日鲜红得像是吞噬生命的滚烫岩浆,淌进远处的卡斯城,流入道貌岸然的虚假文明中。

先进发达的皮囊消失了,成千上万的建筑被解离华贵精巧的外表,露出有着陈旧炮火痕迹的破败模样——

这是一座被战火征服过的城市。

整洁的高等公寓开始散发出潮湿的霉味,入口的顶级茴香酒不过是寡淡的蛋白质合成剂,整个世界都在面对着虚假,疯狂反向逃逸。

杀人凶手眼也不眨地看着,眸底一片光亮。

在一切尽数分崩离析时,言阳猛地被俞逢拉近。

迎接他的是一个用力的、久违的、轻微颤抖的拥抱。

俞逢拥住了他。

这和言阳预想的不太一样,他一时有些惊愕,想抬头去看俞逢的表情,却被俞逢的双臂禁锢地动弹不得。

俞逢越来越用力,像是如果不竭力拥紧,故人就会如流沙般逃遁一般。

他的一只手扣住言阳的后脑,指间是言阳柔软的栗色发丝,开口像是被砾石刮擦过的嘶哑,“我一直在找你……”

有液体滑落,落进言阳的衣领,言阳像是被烫了一下,当他意识到那是什么的时候,几乎被震在了原地。

言阳印象中的俞逢,是他见过最擅长情绪管理的人,年少时众星捧月他不卑不亢,后来跌落神坛时他也毫不在意,从冷淡疏离到后来漫不经心的乖张,谁都无法从他脸上窥探到他的真实心绪。

哭这种事,在言阳的认知里,俞逢是不会的。

他仿佛被切除了泪腺,言阳仔细回忆过去,他从来没见俞逢哭过。

这一滴眼泪像是烙进了言阳的皮肤,烫伤了他的心口,可这还不是结束。

他抬眸望去,俞逢刚刚的冷然麻木悉数露出了真面目,那张脸上尽是支离破碎的苦痛,收得近乎凌厉的下颚线条上有泪水刚好滴落。

言阳愣愣地伸手去接那滴眼泪,那温热液体砸进他的掌心时,他仍不敢相信事实——

他竟然看着俞逢在自己面前情绪崩溃了。

俞逢只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愤怒过,剧烈到恍惚间有种间接性窒息的错觉。

可他到底在愤怒什么?

是在气终于找到言阳,他却已经决心赴死然后留自己一人独活吗?

并不是。

其实说是愤怒也不完全准确,如果心下起一场大雨,浇灭俞逢那层熊熊燃烧的怒火,你会发现他那灼热的气焰下,是恨意。

他在恨自己五年迷茫兜转,恨言阳被搅碎血骨的时候他一无所知。

言阳在罪沼中挣扎时,他在做什么?

在无数个迷茫的凌晨里,独自一人徘徊街头,在每一个感到熟悉的角落回望自己抓不到的过去?

在不知所谓的情感空白里,活成言阳的模样,徒劳地抓住虚空中那些无形的执念?

让俞逢来宽恕言阳是无稽之谈,俞逢宽恕不了的是自己。

他简直要恨死自己了。

恨自己茫然,恨自己无力,恨自己眼睁睁看着言阳一脚一个血泞脚印走到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