狛犬(第2/5页)

“巴达维亚”是目黑车站前的咖啡厅(3)。

门仓正在店内深处的卡座抽烟。还不到开门营业的时间,四五个女服务生正在画眉毛或者吃外卖送来的拉面。

据说这里本来是卖榻榻米的店,的确,门口虽有霓虹灯及彩色玻璃努力展现妖艳,可是到白天就原形毕露,有种在睡午觉似的随意,门仓经常来店里报到。在白金三光町替仙吉租房子的理由之一,也是因为离这间“巴达维亚”很近。

要是再早半个月就好了,门仓觉得很遗憾。至少提前十天也好,若是仙吉一家能早点来东京,就可以摆出雏人偶装饰。聪子没有雏人偶,她以前只拥有过可以放在掌心的内里雏(4)。“你就这么一个女儿耶。”门仓如此责问仙吉。

“我的工作经常调职。难道要扛着四五层高的雏人偶搬家吗?”

仙吉一家的搬家费用由公司包办,一丝不苟的仙吉考虑到公司的负担,为了每三年左右的搬家工程,尽量不增加家具。

一家四口走进无人的屋内,客厅有摆放雏人偶的层架与红地毯。门仓故意不露面,想象他们惊喜交加的表情,乐趣也变成双倍甚至三倍了。但门仓还是有点牵挂。

这时一团热乎乎的肉体自隔壁扑过来撞上门仓,是年轻的女服务生礼子。她抢去门仓刚点燃的香烟,叼在自己的嘴里。

去年的平安夜,他包下这间店玩得很疯。他与礼子也是在那晚有了进一步的关系,从此,礼子在店里几乎不再说话。虽然不说话,却用身体示威。她是个体温很高的女人,身体一贴过来,就像被海狗黏在身上。夏天可惨了,门仓苦笑着又点燃一支烟。

仙吉的新玄关亮起门灯,鳗鱼店送外卖的店员走了。就在他们托付完附近鱼店代为料理鲷鱼和龙虾、仙吉洗完澡正在小酌一杯时,鳗鱼套餐送来了。这是门仓的精心招待。仙吉只要一如既往地安心等待即可。

正要关上玄关的多美,发现门仓抱着一个大大的方形箱子走进来。

“门仓先生。”

仙吉从起居室冲出来。光脚跳下脱鞋口,二话不说就朝比他高出一个头的门仓挥拳。

“我忘记装收音机了。别闹了。真空管会歪掉。”门仓闪躲想要揍他的仙吉,一边朝多美身后的聪子发话,“聪子变成小美女了呢。已经可以嫁人啰。”

仙吉说:“还早得很呢。”多美却回答:“有好对象的话,麻烦你介绍一下。”

“你们夫妻俩各说各的,我这个当叔叔的很难做耶。”门仓说着一笑。

多美正式跪在门口行礼。

“门仓先生。这次样样都麻烦你费心,真不好意思。”

仙吉一边拍打脚丫上的泥土,一边插话:“别说这么见外的话了。也不看看我们是什么交情,对吧?”

“嗯。”

“小心横梁。”

被矮小的仙吉这么一说,门仓倏然缩头,让聪子推着走进起居室。多美将门仓的鞋子并拢摆好,那是比丈夫大一号、高级哥多华皮革制的新鞋。崭新的皮革,有种年轻的野兽气息。她将仙吉的鞋子往旁一摆,仙吉脚背高、脚盘宽,鞋子都撑到变形了,她不禁念头一转,又把门仓的皮鞋单独放在脱鞋口的石板上。

起居室里,仙吉正在对已开始组装收音机的门仓抱怨。

“等行李送来,不就有收音机了嘛。”

“出了新机型喔。”

“像你这样,就叫作吃得多、拉得多。即使赚得多,也不能这样花钱如流水。”

“反正又没有人可以继承财产,有什么关系。”

门仓没有孩子。

“嫂夫人还是老样子?”

听到多美的问题,门仓停下弄真空管的手,比画出刺绣的动作。

“从早到晚,都在搞这个。”

门仓的妻子,好像很投入刺绣。

初太郎背对大家,坐看晦暗的庭院。

“为了老太爷,我还特地大手笔种了一些树。”

门仓说完这句话后,今年正月满七十岁的老人,举起一只手打招呼。

“这种玩意儿,根本不算是树。”老人板着脸,说出不客气的话。

比初太郎的脸更臭的是仙吉。

“别提树木的话题。”他以低沉却严厉的声音劝阻。

门仓故作开朗地说:“应该不会再起那种念头了。”

他替双方打圆场。

“那种病,到死都治不好。”仙吉的话中带刺。

据说卖鸟的人会越来越像鸟,剖鳗鱼的工人会越来越像鳗鱼。初太郎就像树,而且是老树。虽然体格壮硕、五官气派,却阴暗孤独又苍郁,连耳朵里面都不忘长出硬毛。

初太郎是个山师(5),或许称为“前”山师更正确。山师又分为金、铜、锰之类矿物的山师,以及松、杉、桧等树木的山师,初太郎是木字旁的那种。他把钱都砸在山林,仙吉因此无法念日间部大学。父子俩一旦有了芥蒂,正因为血浓于水,心结也就更严重。不幸的是,彼此都是不肯妥协的脾气,在一个屋檐下就成了相看两相厌的“敌人”。无论说话再怎么不客气,初太郎肯开口,至少证明他并不讨厌门仓。

聪子从小就喜欢父亲仙吉在,门仓叔叔也在,中间还有母亲多美泡茶斟酒这样的情景。平日不茍言笑、只会骂人的仙吉,当有门仓在场说笑话时就经常大笑,对多美与聪子的疏失也变得宽宏大度。整日绷紧神经、害怕被暴躁丈夫斥骂的多美,与门仓在一起时,也变得举止从容,特别爱笑。

仙吉在神田某间卖秤的店里当学徒。

这是志贺直哉写的《小僧之神》的开头。聪子看到这段时,不禁放声大笑。文章里的仙吉与父亲同名。于是这个冲进路边卖寿司的摊子,抓起寿司才注意到价钱而不知所措的小僧,总令她想到年轻时的父亲。

仙吉穿什么都不出色,体形也不太好,换言之,大概是欠缺光彩。门仓是伟男子,仙吉顶多是掌柜。门仓拿在手里是洋气的史迪克,仙吉一拿就成了盲眼按摩师的拐杖。门仓若是红花,仙吉就是绿叶。门仓身上有种只要他在场便可取悦周遭的特质,而仙吉一出现,大家就莫名其妙地冷场或是感到扫兴。从头到脚都正好相反的两人为何会这么投缘?聪子怎么想也不明白。

夹带杂音响起的收音机播出缩减军备的相关新闻后,仙吉与门仓的话题就完全专注在时局上了。

“军用品需求大增,你八成笑歪了吧。你的公司行不行啊?”

“怎么了?”

“不是听说有些因军用品需求大增而赚钱的工厂虐待工人吗?报纸都登出来了。据说警视厅的工厂课(6)正在进行抽查。”

“那是大工厂才有的事。”

“说来说去,还不是生意好得很。成天嚷着缩减军备难道是假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