狛犬(第4/5页)

聪子走到楼梯一半就停下脚,再也动不了。

“那家伙说,因为那是我和你的孩子,他才想要。”

“你真的不在乎吗?”

聪子站在门口的台阶处,察觉一条细细的光带在伸长,似乎是初太郎将纸门拉开一条细缝在偷听。

“我可不愿意。”多美低沉却清晰的声音传来,“请你拒绝他。”

就此戛然无声。

光带无声消失,紧闭的纸门后传来初太郎的重咳。

门仓的住处在广尾。

随着事业扩大,住的房子也变大了。家具用品也很奢华,却也因此显得空旷冷清,仿佛是别人家。门仓只是回家睡觉,等于是妻子君子与重听的帮佣阿婆两人的住处。君子比门仓大五岁。门仓自军队归来罹患肺病,在疗养院待了三年,因此与她结识。君子不仅容貌秀美,人也很贤惠,对于门仓在外拈花惹草不曾说过半句话,无论门仓几时归来,她都会头发一丝不乱地出去迎接。喝醉的门仓曾对仙吉说,这种时候,君子周遭好像散发出消毒水的气味。

那晚,门仓哼唱着当时流行的《黛娜》,以跳舞般的步伐将外衣递给君子。

“我决定收养孩子。”

君子抱着外套伫立片刻,凝视着站在洗手间拿香皂洗手的门仓的背影说道:“什么收养,说得真好听!”

因为开着水龙头,门仓似乎没听见这句话。

“我看不是收养吧,你何不直接说是认养呢!”

“不是那样,是收养。”

“是你的孩子吧?”

这次轮到门仓呆立。

“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是你的孩子吧?”

门仓湿淋淋的手,在君子的脸颊上发出响亮的声音。

“你胡说什么!我一根指头都没碰过人家。是那家伙和他太太的小孩。”

“那家伙……”

“是水田的啦。”他说完,又继续问,“你的嘴巴,没事吧?”声音变得不知是道歉还是安慰。

“水田先生家要生小孩了?”

“听说十八年没生过了,他们还不好意思呢。”

门仓把毛巾交给君子,说道:“如果你反对,那我就一个人抚养。”

“谁说反对了?”

“那你赞成?”

镜中映出君子的笑脸,左颊有红红的指印。门仓不想看到悲哀与嫉妒。他一如往常,佯装不知。

“预产期是什么时候?”

大概是今年秋天吧,门仓背对着回答。他回寝室换衣服,君子没有立刻跟来,她要把做到一半的刺绣告一段落后再跟上。

当仙吉家的行李送达、总算都安顿下来的时候,多美一早起来就没看到初太郎。她急忙摇醒仙吉。

“他每次都这样,别管他。”仙吉说,整个人埋进被窝,但被多美拽出来,只好勉强走进初太郎的房间。没收拾的被子上放着折好的睡衣。被子还留有余温。

“他应该没走远。”

“第一班电车应该还没发车吧?”

“第一班是几点?”

“我还没查。”

“笨蛋!为什么不先查一下!”他大吼。

“那我现在赶去车站看看。”多美说着就想跑,仙吉再次朝她吼了一声“笨蛋”。

“你不准跑!聪子!”他朝起床的聪子大吼,叫她立刻去车站。

“我给你一元。”

多美小声说的话被仙吉听见,他再次怒吼:“用不着给一元!五十钱(7)就够了!”

聪子从玄关飞奔而出,正要拉开门闩,赫然发现初太郎的身影。

初太郎正在院子里生火。他在烧搬家用的家具、木框与绳子。

仙吉又朝多美怒吼:“一大清早的生什么火啊!你叫他不要搞这种吓唬人的举动!”

“你们不是父子吗?你自己跟他说。”

仙吉当着回嘴的多美面粗鲁地甩上玄关的玻璃门,径自走入屋内。

初太郎曾在只要说出名称一般人都知道的一流物产公司上班,而且爬到了相当高的位置。然而,有次偶然负责采买木材后,竟令他的后半生大大走调。他从此对山林中了邪。

看着山林,想象五年或十年之后杉树与桧树会长到多么巨大,在脑海描绘幻想中的山林、推估价格、进行买卖的醍醐味令他难以忘怀。只要赌中了便可不费吹灰之力赚得巨款,他大概想如此一攫千金。于是初太郎辞去工作,从此以山师的身份独立。起初赚过一点小钱,之后却一再地看走眼,在穷途潦倒中,他的妻子,也就是仙吉的母亲死去。也是在这个时期,仙吉虽然考取了日间部大学,却只能放弃改念夜间部。初太郎甚至曾因资金周转不灵,偷偷拿仙吉的印章解约他的定期存款,结果闹得鸡飞狗跳。

讨厌赌博、个性一板一眼的仙吉无法原谅父亲,他虽尽了赡养的义务,却再也不肯跟父亲说一句话,就这样过了十年。

仙吉趴在被子上抽烟时,多美递给他刚送来的早报。

“你告诉他,如果要生火,就拿山林的地图与工作用的足袋烧!”

“他不会再去了。他现在腿脚也不行了,更何况没有钱他根本动弹不得。”

“你要小心点,别让他把钱拿走了。”

“父子俩还这样,真讨厌。”

“我也跟门仓那家伙讲过了,叫他千万别借钱给老头子。万一在买卖的山中上吊变成新闻话题,成为笑柄的可是我。”

多美默默推开遮雨板。

初太郎正忙着扯掉缠绕松树根部的藤蔓。不只自家院子的树,无论是行道树还是神社的树,只要有藤蔓缠绕他都会仔细清除。他说,不清除,树木会长不大。看着树木时,初太郎宛如葛樱(8)的眼睛,闪闪发亮。

多美蹲在井边正洗衣服。二楼传来聪子的弹琴声。她在车站附近找到同一个流派的古筝老师,从明天起要去上课,所以在暌违多时之后,又竖起琴柱复习筝曲。多美从上次之后就不时感到胸闷作呕。本来找古筝老师之前应该先找产婆才对,但多美借故拖延了一天又一天。

眼前出现一双绿色的时髦高跟鞋,是一个围着狐狸领围、穿洋服的年轻女人,头发是现在流行的短发。可能是因为她噘起的嘴唇涂得鲜红,看起来很像庙会上卖的狐狸面具。她是“巴达维亚”咖啡厅的礼子。

“你是水田太太吗?”礼子确认地问道,多美点点头。

“请你不要多管闲事好吗!”她扯尖嗓门道,“我不知道你有多了不起,但是男女之间的事你最好不要插嘴。”

她在说什么?多美完全摸不着头绪,指尖还泡在脸盆里,就这么愣住了。

“拜你所赐,那个人,说要跟我分手啦!”

“那个人……”

“他说水田太太怀孕了,他要收养那个孩子,所以要跟我分手。他说,要做父亲的男人如果行为不检点会难以交代。简直是笑死人了!用这种东西是无法让女人死心的,太太请你帮我跟他说,把这个还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