狛犬(第3/5页)

聪子见母亲不碰鳗鱼有点担心。或许是因为在火车上时,母亲说口渴而吃了太多橘子。

突然间,多美捂住了嘴。她随即拿袖子蒙住嘴巴冲进厨房,似乎在水槽边呕吐。仙吉按住躬身欲起的聪子,自己跑向厨房。两三次作呕声传来。停下筷子的聪子发现,每次母亲一呕吐,门仓叔叔的喉结就像吞咽口水时那样蠕动。还在继续动筷子的,只有初太郎一个人。

仙吉回来了。

“是火车便当吃坏肚子。”

不可能,聪子想。

“火车便当我也吃了。大家不是都吃了吗?怎么会只有妈妈一个人吃坏肚子。”

“要看每个人当时的肠胃状况吧!”仙吉说着坐了下来,初太郎却不看仙吉径自嘀咕:“该不会是有了吧?”

“有了?怎么可能!”

仙吉正要笑,多美走进来了。

聪子见了,赫然一惊。

多美露出不知道是哭是笑、是怒是羞的眼神,四种情绪混合,看起来似乎不知如何是好。

“在火车上拼命吃橘子,原来是因为那个吗?”

仙吉愣住了。留胡子的男人张着嘴的模样,看起来非常蠢。

“那不是喜事吗?”门仓笑着用装冷酒的杯子撞向仙吉,他笑着一再碰杯。聪子很担心杯子会破裂。

黑暗中,两盏灯笼如幽魂飘摇前进。这是白金三光町后面,被众人简称“传研”的传染病研究所旁的道路。灯笼一盏高,一盏低,是门仓与仙吉。喝醉的门仓坚持要提灯游行庆祝,硬是把准备打烊的杂货店玻璃门敲开,买来灯笼。

“干杯!干杯!”

一边连呼“干杯”,一边提灯行进的两人引来了大概是刚从澡堂回来或工厂夜班下班的工人侧目。眼见门仓甩动灯笼连呼“喝!喝!喝!”仙吉连忙劝阻他别闹了。

“要是遇上警察,会被抓走喔。”

“你这是什么话?国家又多了一个宝贝呢。这是千秋万代的好事。”

“你想想看咱们的年纪。我今年是后厄的年纪。现在是三月,等孩子出生时,多美那婆娘都四十岁了,老蚌生珠会惹人笑话。”

“这种话,只有嫉妒的人才会说。”

“我女儿都十八岁了。”

踉跄前行的两盏灯笼中,较高的那盏烧了起来,是门仓甩动的幅度太大了。只见高的灯笼与矮的灯笼在黑暗中忽左忽右,似乎是在慌忙灭火。

门仓与仙吉在“目黑电影院”旁的路边摊并排坐下。一盏熄灭的灯笼放在仙吉脚边。

好似变了个人般缄默不语的门仓,这时以异常沉重的声音开口:“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我知道。”仙吉也语气凝重地回应,“二十年的交情了。这点小事还猜不到,怎么得了?”

“你猜到了?”

“一定是要我让你给孩子命名,对吧?”

“才不是。”门仓一边把酒杯放在掌心转动一边继续说道,“等孩子生下来,如果是带把的,对你来说也是第一个儿子,我会说声恭喜,干得好,就此乖乖放弃。但如果是没有带把——”

“如果是女儿……”

“能否送给我?”

仙吉朝门仓的香烟伸手,是“飞船”。他郑重其事地抽出一根点燃。

“不行吗?”

“……我很高兴。”仙吉低声呻吟,好像喊了一声水田,但是听不清楚。仙吉的动作就像在享用天皇恩赐的香烟,吐出飞船的青烟。

“如果是男孩的话请你见谅,若是女孩,我很乐意双手奉上。”

“真的可以吗?”

仙吉大大地点头,门仓仍语带不安地说:“可是,嫂子……”仙吉则回了一句:“那可是我的种。”

仙吉一本正经地耍威风。

聪子正在水槽冲洗吃完的鳗鱼套盒。崭新的厨房,即便只是扭开水龙头的一个动作也很不习惯。水柱猛然喷出,水花溅到她脸上。

背着母亲偷看《家庭大医典》中“妊娠”的相关内容。她还没有出声说过这个字眼,她一直以为那和自己家无关,母亲却怀孕了。《家庭大医典》的“产科·妊娠”第一章是“妊娠的成立”,第一行“妊娠通过精子与卵子的结合而开始”这段叙述浮现在聪子的脑海中。家中的空气好像突然变得黏稠。矮桌上,放了一份没人动过的鳗鱼饭。

多美将两个坐垫并排在一起,没有脱下衣服,就这么躺着。聪子将铺着报纸的脸盆放在她枕边后,她闭着眼说:“你吃得下的话就把鳗鱼吃了吧,剩下太可惜了。”

“够了!好像堵在胸口似的难受。”聪子回话的语气很冲,有点慌张地赶紧补充,“我不吃了,还是妈妈你吃吧。书上不是常说,一人吃两人补。”

多美浅浅一笑,但依旧闭着眼。或许是受五烛光母子灯泡的灯光影响,母亲好像忽然变得苍老。她脱下来扔在脚边的肮脏足袋,被塞在了另一只足袋里,看起来也显得异样猥琐。

仙吉心情极佳地归来时,已是半夜时分。

“门仓那家伙,你知道他说什么吗?”他摘下自己的绅士帽,戴在刚起床的多美头上,“他说生下来的孩子若是女的,就送给他。”

原本还昏昏沉沉打瞌睡的多美,一时不解其意。

“我眼泪都掉出来了。能够调回总公司固然高兴,那家伙求我把孩子给他更让我开心。”

“你喝醉了。”多美本来要笑,突然脸色一僵,“你是认真的吗?”

“我已经答应他了。”

“你说要把小孩给他?”

“我说如果生下来是个带把的就免谈,但要是没有带把的话……”

“开什么玩笑?”

“喂。”

“别开玩笑了。”

“你不愿意吗?”

多美没回答,摘下仙吉戴在她头上的绅士帽,粗暴地往矮桌上一放。

“为什么?”

“这还用问吗?那种事会问为什么的人才不正常。”

“不正常的是你吧?那可不是别人,是门仓耶。”

“我知道。门仓先生的确对我们很照顾。只要说声调职或搬家,他绝对不假手他人,尽心尽力地替我们打点一切。他不肯收钱,所以我们的确欠了他很多无法偿还的人情债。但是,就算有天大的人情,唯独孩子……”

“不是人情。”仙吉的声音不胜唏嘘,“你不开心吗?那么了不起的男人,居然说想要我们的孩子耶。”

仙吉把压扁的帽顶复原,继续说道:“那家伙什么都有。有地位,也有钱,有好亲戚。不但能说会道,朋友也多,人人都喜欢他。他身材也高,颇有男子气概,也很有女人缘。我啊,在你面前才敢说,下辈子投胎,我想成为那样的男人,我打从心底这么想。还有……”

他停顿了一下。

“那家伙非常欣赏你,明明是对女人那么挑剔的家伙,唯独你说的话,他不是向来百依百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