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帽子(第2/6页)

“喂,水田。”

“哎呀,原来这位不是子爵大人啊?”

“别说是什么子爵了,我顶多只有癫痫(4)。喂,门仓,跟我换位子。背对柱子坐,我都没心情喝酒了。”

“你这人真不会演戏。”

“每个人本都有自己的风格。”仙吉换了位子,在麻里奴面前正式行礼道歉,“对不起,刚才骗了你。”

“我喜欢。我喜欢水田子爵喔。”麻里奴说着秋波流转。

“喂,水田。神乐坂第一号大美人看上你了。你可真是艳福不浅。”

仙吉感到体内一阵酥麻。那与修理电子钟时不慎触电,自脚凳跌落时的感觉一模一样。

门仓离开后,家中的电灯忽然变暗。多美与聪子就着剩菜,吃起寒酸的晚餐。

“男人真好命。”聪子拿筷子夹着煮竹轮说道,“这时候八成用服完丧去秽气当理由去餐厅大吃大喝。亏他们有那种心情。”

多美用冷饭做茶泡饭。

“搞不好是赶快回去道歉。”

“向哪一边道歉?”

“啊,对喔。说到可怜,门仓婶婶与二奶,其实都一样。”

“你呀。老是说人家二奶、二奶,会养成习惯喔。万一在那个人面前顺口喊出来,那才真的会难以收场。”

“礼子小姐、礼子小姐……”聪子反复念这个名字。

“其实我也觉得,大小老婆那样当场碰面后他还出去玩未免太逍遥,不过门仓先生大概也很不好受吧。就像今晚,真要回去时,还不知该回哪一边才好。”

“留在我们家,一起吃完饭再走不就好了?”

“留在家里会被我骂。”

“啊,对喔。”

“你发出的声音真好听。”多美是指聪子吃黄萝卜时的声音。

“妈,你自己不也发出声音。”

“声音不一样。女人生过小孩后牙齿就不行了,你毕竟年轻。”

聪子像要刻意给母亲听似的大声咀嚼黄萝卜。门仓叔叔走后,母亲好似一下子老了两三岁的事,她没说出口。

这样的夜晚,聪子辗转难眠。

关灯后,房间的空气就像乌黑的方形羊羹那么沉重。门仓婶婶与二奶礼子肯定都在等待门仓回去。楼下的起居室里,母亲多美也在等待父亲回来。聪子也在悄悄等待。她在等接吻一次就分手的帝大生辻村。辻村之后立刻罹患肺结核,返乡去了。他好像寄过一封信来,但在仙吉的命令下,多美声称要用热水消毒把信放在蒸气上熏,弄得字迹模糊无法辨认。从此再无音信。聪子虽然告诉自己要死心,却还是余情未了。聪子觉得,就是全日本女人的等待之情,让夜晚的空气变得沉重。

仙吉直到深夜才回来。

“水田子爵归宅啰。”他脚步踉跄地嬉皮笑脸,“梅枝的净手盆,如果敲一敲就有钱出现……”(5)

他荒腔走板地高歌,之后也不时哼唱“梅枝的净手盆”。

多美傍晚买菜回来,听到二楼传来琴声顿时一肚子火气。

“真拿聪子没办法,跑到二楼怎么替我看家!”

万一让小偷闯空门怎么得了?她一边发牢骚一边自后门进屋,当下大吃一惊。

佛坛前坐了一个年约七十岁的老人。一边狼吞虎咽地吃上供的豆沙饼,一边还在念经,看到多美后,他转身说:“你是媳妇吧。”

“这是什么意思?一周年忌日居然没人在家!”他劈头就抱怨,“这样子我哥可会死不瞑目。”

听到他说“我哥”,多美这才恍然大悟。

老人名叫作造,是死去的公公初太郎同父异母的弟弟。似乎因为某些复杂的内情,在多美的婚礼上并未出现,亲戚聚会也没通知他。但是,初太郎与儿子闹翻后似乎格外怕孤单,托人四处打听找到他,十年前带他来过家里一两次。初太郎死时,也是在山林的地图之间找到作造的名古屋住址,因此打电报通知他,但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他并未赶上丧礼。他做房屋建材师傅好像有段时期也赚了不少钱,不过现在据说是靠上班族的儿子赡养,住在尾久。

初太郎在世时,仙吉因为与父亲失和,对这个作造似乎也觉得很碍眼,从来没给过他好脸色,但父亲死了之后,他倒像是换了个人似的热情招待。

“亏您还想起来,先父也会很高兴的。”仙吉自己跑去厨房,指示多美煮鸡肉火锅。

但是,作造老人重听。

“您一直待在名古屋吗?”

“这鸡肉好硬啊。”

“令郎的上班地点在名古屋吗?”

“那叫作名古屋军鸡,吃过名古屋的鸡肉就再也吃不下别处的。”

“令郎还好吗?”

“肉太硬了。”

诸如此类。

但仙吉依然和颜悦色,还说嫌硬的话就吐出来,拿卫生纸给他接着。

“喂,下次换一家买鸡肉。”他呵斥多美,“用我爸的被子可以吧。是不是该多盖一条毛毯比较好?”

仙吉打算留他过夜,让家中女人全都大吃一惊。她们从未听过他对死去的父亲讲话这么客气过。

而作造老人,似乎也认为仙吉的款待是理所当然,嘴上虽抱怨,胃口倒是相当好,吃完鸡肉火锅就住下了。

彼此有血缘关系,所以说来理所当然,他有张肖似初太郎的气派面孔,耳朵很大,耳内长硬毛的地方也一模一样。不过他比初太郎更高深莫测,喜欢装傻。

翌日,聪子与作造一起去早稻田大学。作造声称要送东西给那里的学生,仙吉说他重听太危险,于是命聪子陪他去。

与老人并肩,在方帽子来来往往的大隈讲堂前等候,一个高个子学生跑来,同样戴着四角特别坚挺的方帽子。

“小少爷,你长大了。”

作造拿手里的大包袱拍打学生。就是那个聪子说要帮他拿,他却倔强地坚称不需要,始终不肯让她拿的包袱。

学生嚷着“会痛啦”急忙闪躲,一边说:“我已经不是小少爷的年纪了。你突然打电报来,我当然会吓一跳。”

作造没回话,拆开包袱给他看,白木做的大军舰出现。

学生惊呼一声,似乎想起什么。二话不说就轻戳作造的肩,作造也轻戳学生,开心地笑了。

“连一根钉子也没用啊?”知道作造重听的学生,像大声骂人似的缓缓重复。

“那当然,是用榫接方式组成的。”

“这是樱木?”

“是桧木啦。”

“厉害。”学生似乎把凑近观看的聪子当成作造的孙女,“亏你还记得。”

学生先这么声明后,不等聪子发问,就主动说明他与作造的关系。

“他是出入我家的建材师傅,很疼爱我,小时候说好了要做一艘军舰给我。我都已经忘了,他却每隔三年寄一次贺年卡来,以丑丑的字写着‘那个约定我没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