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帽子(第4/6页)

“话是这样没错……”

“我不也跟你一起去过吗?那个神乐坂的,今晚也是去那里。”

门仓默默把抹布放在仙吉的面前。

“干吗?你在讲冷笑话,叫我拿抹布擦脸吗?”

“绣得很仔细吧?我是想叫你好好看清楚。”

被戳到痛处的仙吉,又对他笑了:“害老婆伤心的男人,还好意思教训我。”

多美插嘴:“门仓先生不要紧。因为门仓先生早就习惯了,他有抵抗力。可是老公你……”

“嫂子,对不起。”道歉的是门仓。

“喂,门仓,你为什么道歉?”

“因为是我带你去那里的。”

“对呀,都是门仓先生不好。聪子的婚事,万一被她爸爸弄得一波三折那可怎么办?”

“又不是铁丝,哪有那么容易曲折。”

多美不看嘴硬的仙吉,径自对门仓抱怨:“门仓先生你也是,今后,你最好不要再让周围的人伤心了。”

“我无话可说。”门仓跪在榻榻米上,看起来好似是为自己和仙吉一起道歉。

车站前与闹区,现在可以看到拿着千人针(7)的成群女人。

在足可缠绕腹部的白布上,拿笔杆末端蘸上朱泥,在布上的老虎图形按上一千个圆点,再在上面拿红线打结。把五钱(8)铜板与十钱铜板一起缝上去,好像是祈求战士能克服死亡线与苦战。老虎,是虎行千里、千里而归的意思,所以寅年生属虎的女人可以按照岁数多缝几针。

多美是亥年生的,因此只需要缝一针,如果被叫住,就得把买的大包小包放在脚边当场做针线。

中日战争似乎日渐扩大,但周六的午后很平和。下班回来的仙吉在睡午觉,聪子为了古筝发表会正在二楼复习六段筝曲。

多美抱着大葱和白萝卜进屋,家中的空气好像刚刚搅动过,不太平稳。仙吉盖着夏凉被鼾声大作,但他好像是装睡。放存折的茶柜小抽屉半开,软趴趴地垂落着纸张。多美不发一语扯开凉被。仙吉以半带惺忪的声音说:“你做什么?一把年纪了,还在大白天胡闹。万一聪子下楼看到了怎么办?”

“你打马虎眼也没用。”多美像要翻动整袋木炭般把仙吉一推翻了个身。他的身体底下赫然是存折,“这是怎么回事,老公?”

多美一口咬上仙吉握得紧紧的右手。好痛好痛……仙吉忍不住张开手心,印章滚落榻榻米。

仙吉本来还扯歪理,说他只是检查一下抽屉里面收拾到什么程度,但在多美的逼问下,终于豁出去,坦白是公司同事需要一百元。

“男人有时就看这种节骨眼的表现。这时候如果小气吧啦,一辈子都只能当个小鼻子小眼睛的人。你看看门仓,看看人家。那家伙的气度就是来自该玩的时候玩得阔气。”

“是这样吗?”多美动作粗鲁地取出木片包裹的可乐饼与单薄的炸猪排,“可乐饼一个五钱。只有你吃的那份我咬牙买了一片十五钱的炸猪排。虽然附近也有卖,但我听说车站那头的便宜又好吃,所以走路去买回来。女人花钱的时候是想着一钱当两钱在使用。请你不要忘记这点。”

“出门之前,你不要唠唠叨叨!”

心痛与自我厌恶,令仙吉只能大吼。怒火中烧、本想发话的多美忽然把可乐饼整个塞进口中,开始咀嚼。

“喂!”

“如果不往嘴里塞点东西,我怕自己会说出无法挽回的话。”

她强忍几乎夺眶而出的泪水,嚅动着嘴巴说:“好吃,啊啊,真好吃。”一下子噎到几乎喘不过气。

“笨蛋。哪有人会一口气整个塞进嘴里。”

“你少管我。”

她猛然甩开仙吉想替她拍背的那只手,夫妻俩拉拉扯扯。仙吉的膝下,可乐饼与炸猪排、高丽菜丝混在一起被压得粉碎。

从二楼下来的聪子,瞄了两人一眼后,又蹑足走回二楼去了。若是过去,看到父母这种争执的场面,她肯定会像刚才看到的可乐饼那样心都碎了,但今天略有不同。她收到了那个人的来信。

“要不要再戴一次方帽子?”

信中以大字写着会面的时间与地点,署名是石川义彦。信是自从上次来过就声称要修补家中建材,一再上门的作造老人转交给她的。她发现,一旦恋爱,父母的事自然会变得无关紧要。

虽非梅枝的净手盆那样的故事,但是惹多美哭泣、弄到钱去神乐坂的仙吉,听说麻里奴已赎身离开后不禁呆在原地。他连借酒消愁的力气都没有,就这么直接回到家,却未见到多美。做到一半的针线活旁,解开的腰带沿着走廊迤逦伸向浴室,传来阵阵水声。

“今晚不是不烧热水的日子吗?”说到一半,他才察觉是多美在洗澡,“我真有这么肮脏吗?”

两三下响亮的冲水声代替答复传来,但这其实是仙吉自己多心了。边做针线活儿边打瞌睡的多美,梦到被门仓拥抱。过去也不是完全没做过那一类的梦。但是,每一次她都会在紧要关头狠下心肠,大喝一声“停!”然后就醒过来。唯独这次,一方面也是因为在生仙吉的气,令她比以往稍微晚了一点才喝止。多美第一次被门仓抱在怀里。当然,是穿着衣服,但她还是像蚱蜢般跳起来,跑去浴室冲水。

仙吉如今下了班就直接回家。晚上也不再小酌一杯,整个人无精打采。精神抖擞的反而是多美与聪子。

聪子最近格外用心做针线。她整日待在二楼动针,但她缝的不是浴衣,是人造丝的俄罗斯民族衣裳。这是担任学生舞台剧导演的石川义彦委托她做的。

收到他的来信约第二次见面时,义彦没戴着她憧憬的方帽子而是穿着破旧的浅蓝色工作服,腰上挂着装铁锤的帆布袋。义彦告诉她那叫作舞台道具袋。

小小的舞台上,话剧社的学生正在排练,听到他们互称什么“割脖钦斯基”“呆伯钦斯基”,聪子憋笑憋出了满身大汗。

“名字虽然好笑,倒是很正经的戏。”

“据说是果戈里的作品《检察官》。”

“啊,这个名字我倒是听说过。那时我还觉得这名字听起来硬邦邦的。”

“果戈里……的确硬邦邦的(9)。”

躲在充满胶皮臭味的布景后,一笑就吸进灰尘忍不住打喷嚏。她说要买戏票捧场,义彦却说与其买票更想拜托她缝衣裳。她本就想学洋裁,所以这下子正好。

“可是,我家没有缝纫机喔。用手缝可以吗?”

“俄罗斯人民本就贫穷。他们哪有什么缝纫机。”

于是,聪子就这么看着范本,努力缝制俄罗斯衣裳。

门仓的二奶礼子带小守来,是在周日的午后。她说门仓又有了三奶。

“我有明确的证据。”礼子本来就长得像狐狸,吊起眼睛这么一噘嘴,活脱脱就与稻荷神社的鸟居前并排的石像(10)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