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帽子(第3/6页)

“约定没实现就死掉的话,会影响下辈子投胎。”作造如释重负地重重坐下,取出烟管,塞进烟草。

“形状真好。”学生也弯下腰,摩挲桧木军舰。聪子觉得军舰固然特别,像坐垫似的方帽子更稀奇。她忍不住稍微碰触眼皮底下那顶帽子的角。学生抬眼扫来的视线令她慌乱。

“对不起。”她道歉,“我很好奇帽角的地方是怎么做的。我家不认识任何早稻田的学生。”

聪子帮母亲做事时,也曾帮忙缝制过坐垫,缝合四角翻面,拿针尖把角顶出来,但角就是不够坚挺令她伤透脑筋……本想这么说,但对初次见面的男人讲这些好像太不检点,于是作罢。

学生像要说“请看”似的脱下帽子递给她。聪子差点被那股男人味儿呛得皱起鼻子。头顶的部分不像黑色毛织布,倒像是渗油的皮革。与父亲仙吉在气象预报说午后可能下雨时穿的黑色旧皮鞋一模一样。不可思议的是,她并不觉得肮脏或恶心。

聪子探头看帽子的内面。内衬被发油弄得发出湿润般的光泽。虽然有点依依不舍,聪子还是把帽子还给他。学生接下后,随手扣在聪子的头上。他指着旁边的玻璃窗,做出“你去看看”的动作。

“可以吗?”

见学生点头,聪子拔腿就跑。

戴着方帽子映在玻璃窗上的聪子,就像女明星水之江泷子或津阪织江。学生绕到她身后,替她调整帽子的歪斜。学生看似愤怒的脸,与聪子一起映在玻璃窗上。作造蹲在后面,以手掌代替烟灰缸敲打烟管。

聪子正在做某件事时,忽然心不在焉,手停顿下来。聪子发现打从那天起她就养成这种毛病。她想,说不定,这就是爱情。

洗手间的镜子映出叼着牙刷发呆的面孔。上次在她脑袋上方出现的是那个人看似愠怒的脸,现在是父亲仙吉。微微冒出胡楂儿的惺忪睡脸,与聪子一样叼着牙刷,心神恍惚。

“老公,你和聪子都在发什么呆?”

多美的责备声令父女俩慌忙动手,牙膏喷到镜子上。多美最近经常发出这种尖锐的声音。

仙吉家吃的是米饭、味噌汤、纳豆和生鸡蛋,门仓家是面包、咖啡与半熟蛋。

门仓边用刀子灵巧地去除蛋壳顶端,边开口:“那家伙也是男人啊。”

他说着不禁苦笑。他知道,仙吉迷上了神乐坂的艺伎麻里奴。

“水田先生是男人中的男人喔。之前你都没发现吗?”妻子君子比平时更仔细地在面包上涂抹奶油递给丈夫。他们是难得闲聊的夫妻,因此君子格外高兴。

“我本来以为,唯独那家伙在那方面绝对不会出轨。”

“明明是你自己带人家去的。”

“但他找的对象也太糟糕了。”

“那女人很恶劣吗?”

“不是恶劣,但那铁定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看吧,那家伙,听说每三天就去报到一次。”

说到一半,他警告妻子:“喂,不准说喔。”

“你是说在他妻子面前吗?我怎么可能会说。”君子的声音越发亢奋。

“他们的感情已经很深了吗?”

“别提了,他连人家的手都没握过。对方是艺伎耶。虽然这话不该在你面前说,根本犯不着砸钱去料亭,直接把人叫去旅馆幽会——”

“很简单是吧?”

“可是水田那小子,偏偏自以为是双叶山(6),非要正面出击。”

“那样得花多少钱啊?”门仓说着拿起咖啡杯,又警告一次:“喂,不准说喔。”

门仓拜访仙吉家时,通常在白金三光町的大马路上就从司机驾驶的自用轿车下车,自己慢慢走过去。无论是下雨还是下雪,门仓从来不曾让车子直接开到门口。

那晚才刚入夜就突然下起倾盆大雨,但门仓似乎是从大马路一路跑来,他的皮鞋吸了雨水变得很重。聪子蹲在玄关,把旧报纸揉成一团塞进鞋子。她塞报纸的同时,还得仔细检查报纸上面有没有刊登天皇玉照。

聪子早已发现鞋子的味道也有男女之分。门仓的鞋有一种父亲仙吉穿到变形的宽脚盘鞋子没有的好闻气味。下雨的日子,若有客人来,替客人的鞋子塞报纸除湿向来是聪子的工作,但客人若是门仓,聪子会更从容地怀着满心期待把报纸揉成团塞进鞋里。

父亲不在的晚上,门仓如果来访,多美总会借故把聪子喊到起居室。这是为了避免与门仓独处,但那晚母亲罕见地并未叫她。

最近,仙吉夜夜迟归,所以聪子猜想八成是在谈那件事。

“我是在门仓先生面前才敢说,我从他的口袋找到预支薪水的收据。”多美压低嗓门说,“该不会遇上了什么麻烦吧。”门仓拿起多美绣到一半的抹布。她拆开旧浴衣,用红线仔细绣上麻叶的图案。暌违一段时间不见的多美,或许是因为昏暗灯光的关系,看起来面色憔悴。

“水田和旁人不同,绝对没问题。”门仓正在这么说时,伴随着敲响玄关格子门的声音,仙吉回来了。

“梅枝的净手盆……”

仙吉一边哼歌,一边摇摇晃晃地在玄关大喊“水田子爵归宅啰”,日式外套沾了雨水,闪闪发光。

“又有应酬吗?”多美脸色僵硬地问。

“我跟门仓一起。”仙吉依照喝醉时的习惯,把绅士帽戴在多美的头上,“那小子,死都不肯放我走。最近一直有公司应酬。我叫他饶了我,那家伙居然反剪我的双手,就像这样。”

他表演单人相扑。

“门仓和我的体形不同。我被他压制……”

单人相扑倏然冻结。

门仓拿着抹布就站在走道口。

仙吉突然笑出来。这时候除了笑别无他法。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是老子说的吗?了不起,说得对极了。”

他大摇大摆地走进起居室。多美的眼睛对着站在楼梯口的聪子说,“你该去睡了。”

在起居室坐下的仙吉,朝多美怒吼,嫌她太没眼色。

“有哪个家伙会拿粗茶招待门仓。若是一大清早也就算了,你又不是小孩。”

“如果你在家,嫂子当然会拿酒。”

“咱俩是什么交情啊,不通人情也该有个限度嘛。”

对话中断后,壁钟的声音顿时大得离谱。

仙吉再次怒吼:“我可不会道歉喔。男人本来就需要找借口。在某某地方与公司的谁谁谁招待了某某客户。这种啰里啰唆的事能够一五一十向老婆报告吗?当然会在进家门找理由时用上朋友的名字,这是大家都会做的事。”

多美与门仓都不发一语,于是仙吉又大声对门仓说:“你应该也用我的名字当过借口吧?”

“经常这样。”

“你看吧。这世间本来就是鱼帮水、水帮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