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入院(第2/4页)

母亲急切的问询,让我来不及回答。

“一听到消息我们就赶来了。特丽娜在照顾外公,他也问候你。嗯,他是发了声的,你知道,我们都明白他的意思。哦,亲爱的,你怎么变成这副样子的?你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

她好像并不需要知道答案是什么。我只是躺在那儿就好。

母亲擦了擦眼睛,又擦了擦我的。“你是我女儿啊。要是你……你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受得了。我们还没……你知道的。”

“偶……”我的舌头完全捋不直。好不容易说出口,听起来却像喝醉了似的,“偶重没吓过[5]……”

“我知道。但你让我那么难受,露露。我不能……”

“现在别说这些了,亲爱的,好吗?”父亲把手搭在她肩上。

母亲看了看父亲,接着又握住我的手。

“接到电话的时候,哦,我还以为——我不知道……”她又开始了哭泣,手帕紧紧压在嘴唇上,“谢天谢地,她没事,巴纳德。”

“她当然没事了。咱们这个女儿是橡胶做的,哈?”

父亲出现在了我眼前。我们上一次通话还是两个月前。但自从我离开家乡,我们已经十八个月没见面了。他高大、亲切,但是非常、非常疲惫。

“对八起[6]。”我轻声说。现在除了对不起也没什么可说了。

“别傻了。你没事我们就很高兴了。嗯,你看上去就像跟泰森打了几场似的。住院以来你还没照过镜子吧?”

我摇摇头。

“好吧……我也不让你照。还记不记得泰利·尼克斯那次在小超市里翻过了车把儿?嗯,把他的小胡子撤掉,就差不多是你现在的样子了。”他凑近了,看着我的脸,“说到小胡子……”

“巴纳德。”

“明天给你带几把镊子过来。不管怎么说,下次你想学飞时,咱们就去机场,好吗?扇着胳膊跳下来,你还没那个能耐。”

我努力挤出笑容。

父母一同俯下身子看着我,脸上带着紧张焦虑的表情。这就是我的爸爸妈妈。

“她瘦了, 巴纳德。你觉得她瘦了吗?”

父亲凑近了看我。我发现他双眼微湿,笑容不如平时那般自然。“啊……她那么美,亲爱的。相信我。你看上去简直美极了。”他捏捏我的手,然后放到嘴边亲了一下。我活了这么多年,父亲还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

接着我意识到,他们之前一定以为我要死了。我的胸口突然涌出一声毫无预兆的啜泣,闭上眼,灼热的泪珠还是滚落了下来。父亲粗糙的大手握着我的。

“我们来了,亲爱的。没事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接下来的两周,父母每天都会乘坐早班火车,奔波八十公里来看我。后来变成几天一次。父亲专门请了假,因为母亲不愿一个人过来。毕竟,伦敦太大了,鱼龙混杂。她说过好几次,感觉有谁在背后盯着她,仿佛某个身穿兜帽衫的持刀歹徒即将偷偷溜进病房。特丽娜没法过来,她得照顾外祖父。不过,听母亲的口气,妹妹大概不太满意这样的安排。

母亲在家做了吃的带过来。因为有一天我们仔细研究了医院的午饭,却怎么都认不出那到底是些什么。“巴纳德,它们还用塑料盘子装着,搞得跟监狱里似的。”母亲面带忧伤地拿叉子戳了戳盘里的食物,又凑近闻了闻。

从那以后,母亲便给我带饭了。她为我带来大份的三明治,白面包里夹着厚厚的火腿切片或者芝士片,还用保温壶带来自家熬制的汤。“至少你能看出吃了什么。”母亲像喂养婴儿一样地耐心喂养我。我的舌头渐渐消肿了。从楼顶掉下来的时候,我几乎把舌头咬烂了。“这很常见。”他们告诉我。

我动了两次手术,才重新把屁股拼好。左脚和左胳膊全打上了石膏,没法弯曲。一个叫凯斯的护工问我他可不可以在石膏上签名,据说那上面如果一片空白会招来厄运,结果他在上面写了句脏话。于是菲律宾护士艾芙琳趁医生来会诊之前,再次涂上石膏遮住了他签的东西。

在推我去照X光与取药的路上,凯斯给我讲起医院的八卦趣闻。他不停地讲着那些慢慢死去或死状惨不忍睹的病人,似乎一辈子也讲不完。我不想听,但他说得眉飞色舞。有时我想,在别人面前他又会怎么谈论我呢?我这个姑娘,从高高的五楼摔下来,却奇迹般地存活了。以医院的标准来看,我比C区那些肠子内脏混在一起的人显然要幸运太多了。还有那个“被园艺剪剪掉大拇指的傻瓜”,我也要比她高级很多。

不可思议的是,我很快就习惯了医院里按部就班的生活。每天早上醒来,接受为数不多的几个人的护理与帮助。接着是医生会诊,我试着努力说出正确的话。最后便是等待父母的到来。他们一直在病房里忙些琐碎的小事情,医生一来就摆上病人家属那副典型的恭顺面孔。父亲因为我坐不起来不停道着歉,直到被母亲狠狠踢了一下脚踝。

查房结束后,母亲通常会去楼下广场的商店里转上一圈,回来的时候总是压低了声音感慨快餐店实在开得太多了。“巴纳德,心血管病房那个只有一条腿的男人,就坐在那儿,一个劲儿地往嘴里塞芝士汉堡和薯条。不亲眼看你简直不敢相信。”

父亲坐在床尾的椅子上,翻看当天的报纸。第一周,他一直在报纸上搜索对发生在我身上的意外事件的报道。我试着向他解释,在这座城市里,就算发生双重谋杀案也只会寥寥几笔带过。不过,在我的家乡斯托特福德,考虑到上周当地报纸的头版头条是《超市推车在停车场停错车位》,上上周的头条是《鸭池状况让学生们伤心》,所以,一时半会儿怕是说服不了他的。

在最后一次骨盆手术后的那个周五,母亲带来了一件大码睡衣,以及一个超大的牛皮纸袋,里面装着很多份鸡蛋三明治。我不用看就知道那是什么:她一打开纸袋,那地狱般的味道就遍布整个病房。父亲伸手在鼻子前扇了扇。“护士会说我的,乔西。”他不停地开关房门,让味道散去。

“鸡蛋会让她强壮起来。她太瘦了。还有,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了。你身上那么臭。狗都死了两年了,你还说是因为它?”

“这是浪漫的保鲜之道,亲爱的。”

母亲压低了声音。“特丽娜说她前男友放屁的时候会用毯子盖住她的头。你想想得有多臭!”

父亲转身看着我。“我要是放屁,你妈妈都不愿意跟我待在一个区!”

两人哈哈大笑起来。然而,即便如此,我能够察觉得到,一种莫名的紧张感在空气中无声蔓延。当你的世界一夜之间缩减为四面墙壁包裹的空间,你会异常敏锐地感知空气中哪怕最细微的变化。你意识到那个正在看X光片的会诊医生稍微转了一下身,你听到护士们捂起嘴巴悄声谈起邻近病房那个刚刚死去的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