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你会亲身感受到的(第2/12页)

“呵!是嘛!老天可以做证,就算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你还是会去!”

“别担心,现在各方势力势均力敌。冷战嘛!”

“你家里可不是!”

“你有点过分了啊,阿兹拉——拉——拉——”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顶嘴,让布拉措有了睡意。他重复着妻子名字的尾音,渐渐入眠。这个长长的拉——拉——经常在他身上起到催眠效果。我暗自思忖,如果她叫珍妮弗又会是怎样的呢。因为,曾经在英国待过一年的他,是完全有可能从那儿带回来一个未婚妻的。如果他的配偶,也就是我假设中的母亲,名叫库尔特或者尼姆尔呢?鉴于我父亲非常重视不结盟运动,这也完全是有可能的。那么,他就不能用尾音当催眠曲了:乌——乌——尔特或者姆——姆——尔怎么能让人睡得着呢?请仔细想想,当我们说库尔特的时候,嘴唇之间基本上不会送出什么气流……至于尼姆尔,就更不用提了!这种名字,都是供人们起床时喊的!这在巴尔干是一个男人必须要考虑的,即使他在结婚之前并不太为每个细节考虑太多。这与西方科学家们常说的本能倾向并无什么关系。因为,就算在睡梦中,布拉措也会坚持做自己地盘的主人。在他看来,睡眠过程中的头几秒钟是最惬意的。

“那时候大脑指令分泌一种甜的物质,会直接传向舌头!”他得意扬扬地说道,仿佛自己是从生物化学专业毕业的,而不是出自新闻学院。

布拉措在长沙发上睡了。我一边做作业,一边观察着他的呼吸:他的衬衫有节奏地浮起又落下。有个念头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他有可能一口气倒不过来就死了。我双眼死死盯着他的胸口不敢移开。突然,他的衬衫不动了!胸口也失去了活力。没有丝毫起伏。只有微弱而嘶哑的喘息声,像是要窒息了!

他还在呼吸吗?我心想。呼吸,不呼吸,呼吸,不呼吸,呼吸,不呼吸……我父亲是不是归天了?

起初几秒钟,我就那样注视着他——没感受到什么。

尽管在我看来他已经死了,我还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紧接着,我从椅子上跳起来,把一只耳朵贴在他心口上。看到他从肺中长长呼出一口气,重又开始断断续续地呼吸,我才松了一口气。

他还在呼吸!

刚睡醒的布拉措有点沉默寡言。他一时还难以从梦中回过神来,阿兹拉小心翼翼,不想再与他展开一场无谓的争论。

不过她总试图提起严寒,实际上,她是想把他留在家里。

“你就非得出门不可吗?拿本书看看,跟儿子聊聊天!”

“唉,”他对我说,“把手给我,你看啊……”

他把我的手按在他的心口。

“……只要她一来烦我,我就会心律不齐!”

“所以我才让你别出门啊!哪怕就一个晚上,跟咱们的孩子说说话!”

“前天我就没出去啊!”

“那当然了,电视上有比赛嘛!”

父亲站在门口,我的眼泪上来了。我哭得有些延时。此时悲痛才将我淹没,当我又重新想起布拉措有可能因为呼吸骤停而死掉,莫名的悲痛将我吞噬。我看着他,心想:没准哪天他就永远地离开了。泪水顺着我的脸颊悄然滑落,却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他套上外套,也不管我为什么哭,用手臂指向我。

“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阿兹拉!”他说,“你为什么非要弄成这样?”

然后,他离开了。

周日。气温微微回升。按照阿兹拉的说法,雪是没有权利在人们的休息日落下来的。可那些白色的小絮片才不在乎她怎么想,很快,厨房窗子外面的白杨就只能隐约可见了。树枝上挂满了冰霜,母亲已有些心烦意乱,可父亲偏偏又在做波斯尼亚特色的蔬菜炖肉!

我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佩蒂斯的黑色锅盖,听着自己肚子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蒸汽鸣响着,从四个小孔中冒出来。一团从白杨树冠上落下的雪突然砸在楼梯上……白杨树徒劳地耸向天空,冬天又把它们压低了;树尖弯成拱形,酷似班布里奇兄弟的脊背。班布里奇兄弟俩就住在我们这条街上,与同龄人相比,他们的身材明显魁梧许多。一棵棵白杨树让人联想到这两个篮球运动员:他们每次在FIS训练完后都累弯了脊背,偷偷溜去达沃尔之家喝杯啤酒。

突然,黑色的旋钮不再排放蒸汽——午饭好了。阿兹拉正要掀开锅盖,布拉措从容不迫地拦下了她。他在盖着的炖锅前俯下身来,我也学着他的样子做了,最后,我们三个人一同注视着这锅波斯尼亚烩菜。

“看!”父亲说,“肉都碎成一小块一小块的了,就像灵魂一样。”

“为什么说肉像灵魂一样碎成一块一块的呢?”

“这是一种表达方式,我的小哲学家!”

“我知道,可是说真的,灵魂怎么能碎成一块一块的呢?”

“当然是在庸俗的物质主义的冲击下。”

“这么说,灵魂就不是自己碎成一块一块的,而是风把它吹散的,就像春天风会吹散尘土那样。”

“你还太年轻,只知道想入非非。可生活,是现实的。等你长大了,你会明白的!”

可是,我还想给这顿波斯尼亚烩菜加点儿料!因为之前刚聊过一波庸俗的物质主义,布拉措万万没有预料到接下来的对话。他开始吃起肉来。他大声咀嚼的声音惹恼了我:

“什么他妈的鸟不拉屎的地方!”我说道。

“又来了!绅士都是讲理的,你就骂吧!”

“怎么?这是阿兹拉常说的啊,不是吗?……对吧,老妈,你难道不说点儿什么吗?!”

“我啊,我怎么不说?我当然要说!”

“每次你都说:‘我究竟做了什么对不起老天的事,让我生活在这个该死的鸟不拉屎的地方!’”

“呵……”布拉措反手一击转移了话题,“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怎么就成‘过去的事’了?!”阿兹拉说着,拨旺了炉中的火,“体面人才不会住在这儿呢!”

“要是让你住在西伯利亚那种地方,还不知道你会说出什么呢!”

“住在西伯利亚?那我还真不知道。可在这儿,根本就不是人过的日子!”

“唉,我真是无语了。这儿怎么得罪你啦?”

“住在这儿,活着的时候就没法把日子过得漂亮。到头来,死也没法死得漂亮!”

“‘死得漂亮’?什么意思?”

“我告诉你!就是死在那种人们参加完你的葬礼不用费劲儿弄掉鞋子上的泥的地方!”

“那他们该做什么呢?”

“要是你死在松香弥漫的地方,人们就会踩得脚下的松针和松果噼啪作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