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你会亲身感受到的(第3/12页)

布拉措喜欢听阿兹拉阐述她看这个世界的独特方式。尤其是因为这是他在吃一口饭和另一口饭之间的空当展现思想精髓的现成机会。这可不简单:说话还是吃饭,是要选择的。该把优先权赋予谁——是一大口饭菜还是一段发言呢?通常情况下,发言会占上风,可思想极有可能会飘忽不定,饥饿也会吞噬话语!尽管有这种说法:人在饿肚子的时候思考会更妙。不过这对父亲来说并不适用。他极少饿着自己,但这并没有掩盖他谈吐之中流露出的睿智。在满口食物的时候讲话是他长久以来奉行的诀窍。此外,他拒绝在平淡无奇的琐事上多费口舌,这也对他大有裨益。所以他讲话从不会跑题。

“也就是说,死在海上更好了?”

“活在海上是好事。所以啊,死在那儿也是好事!”

“可据我所知,如果一个人死了,他根本不在乎自己死在什么地方啊!”我也插入争论之中。

“你说得对,阿列克萨。根本就不在乎!”

“继续啊!接着说你们那些歪理啊!反正不管怎样,要是我也是光鲜亮丽的上层人,我早就去海上生活了!”

“新一轮降温来袭。气温低至零下33摄氏度。1971年是有史以来最冷的一年,从乌克兰来的冷空气还要在我们国家停留至少一周……”萨拉热窝电台的午间天气预报开头这样说道。

“这些禽兽真是毫不作为!”阿兹拉怒气冲冲,而布拉措正在长沙发上睡觉。

我看着父亲呼吸,忽然有了这样一个念头:他也许会像足球外皮那样泄气瘪掉!

“他在呼吸吗,还是不呼吸了?”我心想,“呼吸,不呼吸,呼吸,不呼吸……”

这回,我并没有觉得必须要从椅子上跳起来,哪怕眼前父亲的胸口不再起伏。

又一次,在短短的几秒钟之内,我注视着他的胸口,什么都感觉不到。直到母亲去洗碗,我的心脏才开始怦怦直跳。

“快摸摸我的心脏!”我对她说。

“没事儿,你还年轻,身体健康着呢。滑雪板在那儿,去滑雪吧。”

我鬼使神差地起身离开炙热的火炉走向屋外,走到寒冷之中。仿佛热爱着西伯利亚的人是我,而不是我父亲。沿着阿夫多-亚布奇卡路朝军医院蜿蜒前行,这是个神圣的挑战。工会组织的滑雪运动,按阿兹拉的说法,是“最时尚的”。等我穿好滑雪板、安好固定器,身上已经因为出汗微微泛潮了。我朝着拉扎雷维奇家的方向攀上斜坡。我本来根本不想像其他人那样,在结了薄冰的台阶上滑行。可当我听到街上男孩子们的叫喊声,看到他们脚下踩着单人雪橇、溜冰鞋或是滑雪板各显神通,瞬间便改变了想法。我向来不喜欢被事情牵着鼻子走。

在我面前,两个比我年纪要小的男孩,正从斜坡上全速冲下来,接着他们又开始挑战台阶。不知是出于害怕还是兴奋,他们大喊:

“当——心!让——一——让!”

他们成功避免了相撞,超过了前面脚踩雪橇和滑雪板的孩子们。

我的心脏都要跳出来了!我怎么能打退堂鼓呢?我模仿着让-克洛德·基利的样子,开始从台阶上往下滑。我眼看着军医院的大门口朝我扑过来!在这个本该急停的时刻,我的双腿却不听使唤。我舞动着双臂,前摇后摆了好几次。戈鲁察路十分陡峭,还结了一层薄冰,医院门口站岗的士兵赶紧打开大门,以防我撞得粉身碎骨。他看着我像子弹一样从眼前晃过。

“留神,小子!你要直冲进沟里了!”

军医院的厨房在一楼。我撞上了正在卸土豆的炊事员。他被撞得径直穿过地下室的窗子,最后跌落在一大桶四季豆里。

表兄内多是我舅舅的儿子,他耳朵不太灵光,所以讲话声音过大。他是个司机,高兴时也做做雕刻工。他有一双大手,喜欢女人,听说他会令所有落到他手里的女人,度过淫秽下流的一刻钟,比待在离心机中还要糟糕。他张口闭口总是这句:“最终……你会亲身感受到的!”

“可别随便跟经验丰富的女人这么说,她们会把你当成软蛋的!”

“我还小呢,跟她们搭不上边!”

“这是一个男人生命中唯一重要的事!”

阿兹拉正在洗碗,布拉措趁这时候跟内多说起悄悄话:

“他这个年龄太爱高谈阔论。给他找个姑娘吧!”

“跟我说说,阿列克萨,自慰,你试过吗?”内多问我。

“嗯?”

我朝母亲那边看了一眼。碗盘碰撞的声音,流水的声音,让她无法听见我们在聊什么。

“……就为了以后,让人们把我当成淫贼?!”我心想。

“你得趁早开始了!”

“不!我太小了!”

内多把我拉到一边:

“你往浴缸里倒好热水,然后关起房门,接下来你泡到水里……让你的右手动起来吧!”

“可我是左撇子啊!”我勃然大怒,赶紧反驳道。

“最终……你会亲身感受到的!”

我满脸通红,对内多极为恼怒,三步并作两步冲出门去。我一点儿都不想回家,决定等内多开着他那辆FAP卡车走了再说,车是弗拉尼察建筑公司的,挂着红色牌照。

那天夜里我躺在床上,看到门开了,影子映在地毯上。我抬起眼,能够看见父亲的身影;在他背后,楼道里的灯还亮着。他走到我的床边,又往母亲那边看了一眼。她正睡着,只有头上的卷发夹子露在被子外面。

“唔,”他趴在我耳边悄悄对我说道,“她的风湿病……所以她总说在海上生活有多好。但我们可不是随便什么人,我们是南斯拉夫人啊!你知道这世界上有多少南斯拉夫人吗?”

“嗯,我知道。”

“你想不想听我跟你说说都有谁啊?”

“不想,现在不要!明天吧!”

他离我太近了。酒精的气味让我一阵恶心,由于他自鸣得意地讲述我们的历史时还要多喝几杯,等听他如数家珍地讲完所有事之后,我几乎完全醉了。

直到冬季结束,我一直在冬眠;春天来的时候,我就苏醒了。

“气温正在回升,南斯拉夫各大河流的水位令人担心……”水文气象研究所的天气预报里这样说道。紧跟着还有详细解说和一连串我完全不懂的数据。

春天来了,曾经无比坚信冰川时代冰冻了萨拉热窝的阿兹拉也不得不承认这点。从房子前悄悄变绿的树尖就看得出。我想变成一颗李子、一只梨甚至一枚樱桃的愿望也随之烟消云散。窗子后面,白杨树正静静地等待着改变。柔风习习,簌簌声传进我的耳朵里,就像咖啡壶里微滚的水。当姑娘们穿着迷你短裙爬楼梯的时候,春天对我来说才真的苏醒了。她们各自的区别,不仅在于裙子的长度、颜色和剪裁,还在于爬楼梯的速度。那些迈大步上楼的女孩儿,更容易露出大腿;不过她们下楼的时候,却无法在我心中激起半点涟漪。甚至,在下楼的时候,不知为何人的身体竟显得有些令人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