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蛇的怀抱里

1

科斯塔,永远的少年。

在驴背上伸展着四肢,他巧妙地在鞍子上保持着平衡。“就连睡觉的时候,微笑也不会从他的脸上消失。”这话是他在兵营的室友说的。确定他的年龄可绝非易事。他既不年轻,也不老,高个子,笔挺的鼻梁,一双蓝色的大眼睛。作为点缀,他的厚嘴唇上还经常浮起一抹迷死人的微笑。

驴子嗒嗒地碎步小跑着。科斯塔两眼望着天空,嘴里哼着流行小曲儿,橄榄帽底下,他的脑袋在鞍子上摇摇晃晃。他盯着,一边是一轮巨大的月亮正在升起,另一边是一轮巨大的太阳正在下沉。突然驴子停住不动了;科斯塔跌落在地,他勉勉强强走回土路上。在他脚边,有一条毒蛇……色彩鲜艳,咄咄逼人,吐着芯子。驴子也不低头,只是竖起两只耳朵,好像读懂了科斯塔的想法:他晓得应该一动不动地等那条蛇自己溜到碎石堆里去。蛇还待在那里,于是科斯塔从鞍子上取下步枪,子弹上膛,瞄准。他轻轻按压扳机,可突然,他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永远不要伤害蛇!”他的祖父过去曾对他说过。

“永远不要……可为什么呢?”小科斯塔一脸吃惊。

“的确,是蛇唆使我们触犯了原罪,可当人类不得不离开伊甸园时,它们是跟我们一起走的!”

“那么,我就得任由蛇咬,然后忍着巨大的痛苦被毒液带走生命吗?”

“如果你不惹它们,又怎么会被咬呢?”

所以这次又是。一直用枪瞄准那条毒蛇的科斯塔看着它沿路疾行,消失在一丛灌木后。

他牵着驴,走进村子。这个村子他每天都来,为了给乌耶维奇兵营取奶。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副黑塞哥维那典型的景象:一头奶牛,一棵树,一个女人,一条狗,一幢紧紧挨着牛棚的房子。通常,为他取奶的是一个凶悍的老妇人。可今天,科斯塔面前的是一个结实的黑塞哥维那女人,用一双母鹿般天真无邪的眼睛看着他。女人停下了手头挤奶的活儿。

科斯塔从驴子的背上拿下一摞饭盒,然后走进牛棚。

“穆拉达?你有主了吗?”

“都是陈年旧事了……到现在就只剩回忆,再没别的了!”

“我是不是以前见过您啊?”惊讶于她的美貌,科斯塔开口发问。

“噢!他们把我管得很严!”

“管什么呢?”

“什么都管。防情郎,防小偷,防男人!他们就等这个机会呢!”

“那他们……保护好你了吗?”

“甚至连命都保护了!”

院子另一头,是老大妈,她身材也很结实,一脸暴躁,正把干草垛运回牛棚。看到穆拉达献给科斯塔一个甜甜的微笑,她马上插言道:

“你傻呵呵地看什么呢?!”

“我没有傻呵呵地看呀,大娘。”年轻女人回答。

“别让我再重复第二次,哼!”

“从军营到这儿,”科斯塔解释道,“路很远。我腰都要断了,骑不上这头驴啦,所以我伸个懒腰,左转转,右转转,您想想……”

“你想说的是你屁股疼吗?”

“是啊。也疼……”

“有个方子。我给你采些车前草。”

“那我就坐在那上面!”

科斯塔笑了,心想这个玩笑肯定是出于好心。

“扎加·博热维奇。你听说过吧?”

“没有。”

“别装傻了!你不知道我儿子?”

“我听说有个博热维奇,为了赚钱在伊拉克打仗。”

“就是他!不过他不在伊拉克。他们把他派到阿富汗去了。”

“那当然!谁没听说过他啊?”

“那你就别想打他未婚妻的主意……别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可我……我就只是碰巧撞见她而已啊。”

科斯塔把牛奶挂在驴子身上。他还是含情脉脉地看了看穆拉达,对她微微一笑。然后他转过身去,带着那一摞饭盒,沿着谷地离开了。

他倒骑在驴背上,两眼望着村庄,心里想着穆拉达,视线渐渐变得模糊起来。天空中,两只翱翔的隼表演着各种绝技。是爱情,他心想,让它们情不自禁。这景象让他心醉神迷,他多么希望自己也能够自由自在地在天空翱翔。霎时间,他看见自己像鸟儿一样飞了起来。在他身边,穆拉达也振翅高飞。就在这时,驴子突然停下脚步,钉在原地一动不动。他刚发现一条蛇从一块岩石背后蜿蜒而行,还有一条更粗的也挤了出来。科斯塔拉住驴子的缰绳,毫不畏惧,而是满怀敬意地看着它们。他慢慢地把手伸到一个饭盒里,从里面捧出一点儿牛奶洒在地上。他环顾一下四周,带着孩童般的好奇心,又洒了点儿奶出来。两条蛇没有任何反应。科斯塔小心翼翼地从鞍子上下来,远远地绕过它们,继续朝乌耶维奇走。驴子和他越走越远,走到了一个山坡,下坡的路通往兵营。两条蛇仍然一动不动。

科斯塔隐匿在一丛金丝桃后面,拿出望远镜,想从远处看看那两条蛇。真是令人惊奇!它们正在喝洒在土路上的牛奶——科斯塔脸上那温厚的笑容又灿烂了许多,本就容易获得的快乐也增添了几分。

沉浸在与蛇的美妙相遇中时,他走进了乌耶维奇村。他看见在平原底部的周围挖开的壕沟里,士兵们正和农民们一起,保家卫国、抵御敌人。敌人盘踞在俯瞰村子的一片片丘陵之上,到处都是。一路上,科斯塔急急躲避着狙击手们的一路射击。他像以往一样跳跃、屈膝、弯腰,再重新挺直身子,有时候他甚至感觉自己在跳舞——他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了,因为他深信,微笑能助他躲避枪林弹雨,亦能让他死里逃生。他终于把驴子牵回了马厩,不一会儿又把饭盒送进厨房——奔跑时饭盒里的牛奶洒了些。厨子躲在桌子那儿,等着密集的射击停下来。

“子弹都不理你……你真是上帝的宠儿,不是吗?”

“在我们村子里,人们常说:上帝可不是独眼猫。他清楚自己做的是什么……啊!我见过那个女人!”

“在哪儿?”

“就在我买牛奶的那个村子。”

“我认识她。她是扎加的未婚妻。长得再漂亮又有什么用?还不是只能等得自己人老珠黄嘛!”

“也许她不再等他了呢。”

“你可别冒这个险!那个扎加,他就像蛇一样危险!”

见厨子如此害怕,科斯塔极力想安抚他的情绪。

“‘你们要像蛇一样机灵,像白鸽一样纯洁。’这可是东正教神父说的,他不仅管村子里的教士,也管厨师的。”

“让该死的福音书见鬼去吧!”一个长着鸭蛋脑袋、负责削削拣拣的杂务兵说道,“你真该到广场上去看看孩子们在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