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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柱廊底下吃午餐,是简单的希腊式午餐,有羊奶酪、青椒色拉和蛋。周围的松树林里,知了吱呀吱呀叫个不停。凉爽的柱廊外,赤日炎炎。在返回的路上,我又一次试图刺探内幕。我漫不经心地想让他谈一谈莱弗里尔的情况。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故作严肃地瞥了我一眼,但毕竟藏不住背后的嘲笑之意。

“这就是现在的牛津教给你们的本领吗?书从后面读上来?”

我只好微笑,低下了头。如果他的回答一点不能消除我的好奇,起码也跃过了另一道伪装,使我们彼此之间多了一分了解。从某种模糊的意义上说,此事使我颇感自得:我很聪明,很快就掌握了我们之间的游戏规则。后来我对这种模糊的感觉变得很熟悉。知道自开天辟地以来老人就是这样哄骗年轻人的,对我并没有什么好处。可我照样上当,这就像最古老的文学手法,经过作家的妙手,放在恰当的情景之中,仍能令你上当一样。

整个午餐期间,我们都在谈论海底世界。对于他,那是一个巨大的谜;是一座炼丹厂,那里的每一件东西都有其神秘的价值;是一部有待演绎、有待阐发、颇费猜度的秘史。他能使博物学听起来、感觉起来都像是必不可少的,而且富有诗意,绝不是可有可无的游戏活动,也不是取笑的靶子。

吃完午饭,他站起来。他要到楼上去午睡。我们约好吃茶点时再见面。

“你要做点什么呢?”

我翻开放在身边的《时代》杂志,里面小心地夹着他那本十七世纪的小册子。

“你还没有看过?”他似乎有点惊讶。

“我打算现在就看。”

“好。难得的阅读材料。”

他举起一只手向我示意,走进屋去了。我穿过砾石地,无所用心地穿过东边的树林。地面稍有隆起,然后又低凹下去。往前再走了一百码左右,一些露出地面不高的石头把别墅给遮住了。在我面前是一条深谷,里面长满了夹竹桃和灌木丛。深谷陡峭而下,直通私家海滩。我坐在地上,背靠一棵松树的树干,开始看起那本小册子,一看就入了迷。书中内容是一个名叫罗伯特·福克斯的人的死后忏悔、书信和祷文,他是什罗普郡斯坦顿莱西教区的牧师。虽然是个学者,而且结了婚,有两个儿子,但是一六七七年他又跟一个年轻姑娘生了一个孩子,他把孩子杀了,于是被处死刑。

他写得一手十七世纪中期前德莱顿时代措辞有力的优美英文。尽管他深知“牧师是人民的镜子”,但他还是犯下了“登峰造极的罪恶”。“打死毒蛇,”他在死囚牢房里发出了这样的哀鸣。“我被依法判死刑”。但是谈及女孩时,他否认自己“有意伤害年仅九岁的她”,因为“临死之人可以保证,她的双眼目睹了所发生的一切,她的双手也有所反应”。

小册子大约有四十页长,我用半小时看完了它。我跳过了祷文,但正如康奇斯所说,比任何历史小说更真实,更感人,更能引起感情共鸣,更有人情味。我躺在地上,透过茂密的枝叶望着天空。说来奇怪,我竟然会有这样一本陈旧的小册子在身边,这个英国遥远过去的小故事居然会传到这个希腊小岛上来,传到松树林里来,传到这片异教徒的土地上来。我闭上眼睛,眼皮时松时紧,眼前涌动着大片大片的暖色。后来我睡着了。

醒来时,不用抬头就看了表,半小时过去了。又打了几分钟盹后,我坐了起来。

他就在那里,站在一棵稠密的角豆树下墨绿色的树荫里,距我七八十码光景,在深谷的另一面,和我处于同一高度上。我站起来,不知道是应该喊叫、喝彩、惊恐还是大笑,由于过分震惊,一时不知所措,只是傻傻地站在那里,目瞪口呆。那人上下一身黑,戴高顶帽,披斗篷,着裙式服装,穿黑色长袜。他留长发,方领口,颈部镶有白色花边,还有两条白色的带子。黑鞋子上是锡镴鞋扣。他站在树荫底下,那姿态很像伦勃朗的一幅作品,其逼真程度令人恐惧,但又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一个深沉严肃的男人,脸膛有点红。罗伯特·福克斯。

我环顾四周,希望能看到康奇斯在我背后,可是什么人也没有。我又回过头来看那隐约的人影,它没动,继续从深谷上方的树荫里透过阳光盯着我。接着,从角豆树后面又出来一个人影,是个年轻姑娘,十四岁左右,长着白皙的脸,身穿深棕色长连衣裙。我依稀可以看出她的脑袋后面戴着一顶紫色帽子,大小正合适。她的头发很长。她走到他背后,也盯视着我。她比他矮得多,勉强只及他的胸肋处。我们站在那里你盯我,我盯你,足足有半分钟之久。后来我举起一只手臂,脸上露出微笑。对方没有反应。我向前移动十码左右,走进了阳光里,并尽可能靠近深谷的边缘。

“你们好,”我用希腊语喊道,“你们在做什么?”

但是他们一点回应也没有。他们依然盯着我——男人似乎有点愠怒;姑娘毫无表情。突如其来的一阵狂风从侧面吹起一面旗子,那是她连衣裙后面的一个部分。

我想,这就是亨利·詹姆斯描绘的情景。老人发现淫媾的机会又来了,于是就在光天化日之下干出了令人窒息而又厚颜无耻的事情来。我想起了有关这部小说的对话:“语言是用于记录事实的,不是用来虚构的。”

我又回过头去,朝别墅那边看。此时康奇斯该露面了,可是他没有。我独自一个人,脸上的笑越来越傻——还有树荫里的两个人。姑娘往男人身边靠得更紧了一些,男人像长辈一样笨拙地把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他们似乎在等我做点什么。言词无用。我必须向他们靠近。我抬头望了望山谷,起码在一百码之内是找不到可跨越之处的,但是我这一边的斜坡似乎稍见平缓。我做了个示意的手势之后,开始往山上爬。我不断回过头来看树下那一对沉默的男女。他们也转过身来注视我,直到小山谷在他们那一侧的山肩挡住了我们彼此之间的视线。我开始跑步上山。

终于在山谷里找到了一处可以通行的地方,尽管要爬上另一侧仍然很艰难,还得穿过长满尖刺的菝葜丛。越过这些障碍,我又可以跑了。我看到角豆树就在下面,但那里什么都没有了。我看不到他们的时间也许总共只有一分钟。不一会儿,我已经站在角豆树下,脚下是密密层层的枯树叶。我举目看我刚才睡过觉的地方,小册子和《时代》杂志躺在浅色的松针地毯上,远远望去像两个镶了红边的小方块。我从角豆树下继续往前走,来到架设铁丝网的树林,这里是内陆的悬崖边缘,是布拉尼的东端。底下就是长满橄榄树的小果园,果园里有三座农舍。我心里有点惊慌,急急走回角豆树下,沿着山谷东侧爬到崖顶,从那里可以俯视私家海滩。那边的灌木丛更多,但不足以藏住任何人,除非他们平卧在地。我无法想象那个看样子性情暴躁的男人能躺在那里躲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