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第3/3页)

我沉默。一只长有淡黄色和黑色花纹的凤蝶,在普里阿普斯凉亭周围的灌木中盘旋,找到蜜,从树缝里飞走了。我用脚在砾石地板上来回摩擦。“我认为我不懂得爱是什么,真的。要不是因为性,我真的一点都不在乎,完全不在乎。”

“我亲爱的年轻人,你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如此垂头丧气,如此悲观。”

“我也曾有过心比天高的时候。我要是生来愚昧无知倒也好,现在也许就不会如此垂头丧气了。”我望着他。“这不能全怪我,这是时代造成的。我这一代人都这样。我们都有同样的感觉。”

“现在可是地球史上最伟大的开明时代,近五十年来我们打破的黑暗比过去五百万年还要多。”

“就像新沙佩勒村?像广岛?”

“我说的是你和我!我们还活着,我们就是这个美好的时代。我们没有被毁灭。我们也没有去毁灭别人。”

“没有任何人会是一座孤岛。”

“呸,废话。我们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如果不是这样,我们马上就会发疯。岛与岛之间有轮船、飞机、电话、电报——你要什么有什么。但他们仍然是孤岛,可以沉没或者永远消失的孤岛。你是一座尚未沉没的孤岛。你不应该如此悲观。你不可能是一个悲观主义者。”

“好像有可能。”

“跟我来。”他站起来,好像时间就是生命。“来,我要让你看一看生命最深处的奥秘。过来。”他快步绕到柱廊上。我跟着他上了楼。他把我推到阳台上去。

“去,坐在桌子旁,背向太阳。”

他很快就回来了,拿来了什么东西,用白毛巾包得严严实实的。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桌子中央,停了一下,肯定我在看了,才极为认真地把白布包打开。原来是一个石头脑袋,是男是女很难分得清。鼻子已被打坏,变短了。头发用发带束着,发带从两侧垂下来。但是它的魅力在脸上。脸上有胜利的微笑,如果不是充满了最纯洁的形而上学式的幽默,那微笑将会变成沾沾自喜。眼睛隐约可以看出是东方的,比较长。我在仔细观察的时候,康奇斯把一只手放在嘴上,他也在笑。嘴形很美,永远充满智慧,永远笑意盈盈。

“这就是真理。不是锤子加镰刀,不是星条旗,不是十字架,不是太阳,不是黄金,不是阴和阳,而是微笑。”

“这属于史前青铜时代的基克拉泽斯文化,是吗?”

“别管它是什么。仔细看,看它的眼睛。”

他说得对。那沐浴着阳光的小东西具有某种神性,其神性不如已知的神性大。但是当我仔细看的时候,我却开始产生了别的感觉。

“那微笑中有某种永恒不变的东西。”

“永恒不变?”他来到我的椅子后面,从我头顶上俯视。“这是真理。真理是永恒不变的。但是这一真理的性质和意义不是永恒不变的。”

“告诉我这是从哪儿弄来的。”

“从小亚细亚的狄底玛[29]。”

“历史有多长?”

“公元前六七世纪。”

“我怀疑,如果它知道有贝尔森集中营,它还会不会那样笑。”

“因为他们死了,所以我们知道我们还活着。因为有一颗星球爆炸了,有上千个像我们的星球一样的星球死亡了,所以我们才知道这个世界依然存在。这就是微笑的含意:现在的东西过去可能并不存在。”他接着说,“将来我死的时候,我要把这个人头放在我的床头。它是我想看到的最后一个人脸。”

小石头脑袋注意到我们在看它,表情平和、自信,还有一种几乎含有恶意的深奥莫测。我突然想到,康奇斯脸上有时候也有这种笑容,像是坐在那脑袋前面刻意模仿的。与此同时,我也准确地意识到自己不喜欢它什么。首先是那种戏剧式的讽刺性微笑,享有信息特权者的微笑。我抬头看康奇斯的脸,知道自己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