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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听到从屋子那边传来了钟声,响了三次。我看看表,是茶点时间。钟声又响了:快、快、慢,我知道,两快一慢三声代表我名字的三个音节。

我想我应该感到惊恐才对,可是我却一点不害怕。我只是感到困惑,大惑不解。看样子,那男人和那脸色苍白的姑娘显然都是英国人。不管他们是哪个国家的,我知道他们并不住在岛上。因此我只能设想他们是被特意带到这里来,藏在什么地方,等到我阅读福克斯的小册子时才露面。我在深谷边缘上睡着,则为他们提供了方便。但此事纯属偶然。康奇斯身边怎么会有这种人呢?他们又消失到哪里去了?

一时间我的思想变得一片混沌,我一生的经历全被否定了,而鬼魂却是存在的。但是在这些所谓“精神”经历中,又的确有实实在在纯粹肉体的东西。而且这一切都发生在大白天,用“鬼魂”来解释显然很没有说服力。似乎是有意安排让我看出他们并非真是超自然的东西。康奇斯曾给我一个含蓄的忠告,令我疑窦丛生,他说只要我假装相信,事情就会变得比较简单。为什么说比较简单?也许是更世故更斯文罢了,可是“更简单”则意味着我必须经过某种考验。

我站在树林里,完全茫然不知所措,后来我笑了。在这位奇特老人的奇妙设计之中,我已经稀里糊涂地成了中心人物,这一点是明白无误的。他为什么要搞这些奇妙的设计,为什么要用如此怪异的方式来实施,最重要的是他为什么会挑选我作为他独一无二的观众,这些全都是个谜。但是我知道,我已介入的事情非同寻常,十分奇特,切不可因为自己缺乏耐心或幽默而错过或者搅黄。

我再次越过山谷,从地上捡起《时代》杂志和小册子。当我回过头来看那一棵不可思议的深色角豆树时,我确实隐隐感到有点恐惧。但这是对无法解释的未知的东西的恐惧,而不是对超自然的东西的恐惧。

我穿过砾石地,朝柱廊走去,心里想好了下一步的行动方案,也可以说是该如何作出反应的方案。我看到康奇斯已经坐在柱廊上了,背朝着我。

他转过身来。“美美地睡了个午觉?”

“是的,谢谢你。”

“小册子你看过了?”

“你说得对。它比任何历史小说更加引人入胜。”我的话中含有讽刺之意,但他的表情却是完全不为之所动。“非常感谢你。”我把小册子放在桌上。

我沉默下来,他开始镇静地为我倒茶。

他自己已经吃过茶点,于是他走开去弹了二十分钟古钢琴。我听他弹琴的时候,脑子在思考着。所有事件的设计似乎都是为了欺骗感官的。昨天晚上的事情是欺骗嗅觉和听觉的;今天下午的事情,还有昨天一闪而过的人影,都是欺骗视觉的。味觉似乎用不上——可是触觉……他怎么能期望我假装相信我能触摸得到的东西是“精神的”呢?他这些把戏和“到其他时代去游历”究竟又有什么关系呢?只有一点是明白无误的,即他的担心现在已经得到了解释。他曾对米特福德和莱弗里尔施过梦幻术,并要他们发誓保密,因此很担心他们告诉了我什么。

他出来后,带我去浇菜。农舍后面有一排长颈蓄水罐,水必须从其中的一只蓄水罐中取出。我们取了水,浇完菜,在普里阿普斯凉亭旁坐下来,空气中弥漫着长满绿色植物的湿土地的独特气味,颇有希腊夏天的气息。他做起深呼吸运动,同他在生活中做许多别的事情一样,像是在例行公事。他对我微笑,一下子跳回到二十四小时以前。

“现在告诉我有关那个女孩子的情况。”是命令,不是提问。他不相信我会再次拒绝。

“实在没有什么可说的。”

“她拒绝了你。”

“不,起初没有。是我拒绝了她。”

“现在你希望……”

“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太迟了。”

“听你说话就像阿多尼斯[28],是不是被阉过了?”

静默。自从我发现他对医学有研究之后,我就想考考他;同时他笑我有宿命论,我也想让他惊愕一下,于是我决定回答他的问题。

“我还真被阉过。”他犀利地望着我。“被梅毒阉的。今年早些时候在雅典染上的。”他仍盯着我。“没事儿。我想已经治好了。”

“是谁诊断的?”

“村里的医生佩达雷斯库。”

“告诉我,都有什么症状?”

“雅典的诊所证实了他的诊断。”

“那当然。”他的话音冷冰冰,冷到使我的头脑又跳到他暗示的问题上来。“现在告诉我都有些什么症状。”

最后,我终于讲出了全部症状,讲得很详细。

“照我看,你患的是软下疳。”

“软下疳?”

“对,是软下疳,地中海地区很常见的一种病,不舒服,但无大碍。最好的治疗方法是经常用肥皂和水洗。”

“那么到底为什么……”

他用拇指和食指相搓,在希腊大家都知道这一手势表示钱,表示钱和腐败。

“你付钱了吗?”

“付了,买一种特殊的青霉素。”

“那你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我可以控告诊所。”

“你没有办法证明你没患梅毒症。”

“你是说佩达雷斯库——”

“我没有说他什么。从医学角度看,他做的完全正确。进行检验从来都是可取的办法。”听他的话,他似乎站在他们一边。他轻松地耸耸肩:世界就是这样。

“他事先可以提醒我的呀。”

“也许他认为提醒你不要纵欲比提醒你提防腐败更加重要。”

“他妈的。”

我为自己的病情已经得到缓解而感到如释重负,同时对这种卑鄙的欺骗行为感到愤怒。过了一会儿,康奇斯又开口说话了。

“即使患了梅毒——你为什么不能到你所爱的这个姑娘身边去呢?”

“真的——这件事太复杂了。”

“这很正常,没有什么不正常。”

在他的鼓动下,我慢慢地、断断续续地告诉他一点有关艾莉森的情况。想到他前天晚上对我挺坦率,我也就讲了些自己的罗曼史。我再次感到,他对我并没有真正的同情,只有无法解释的极端好奇。我告诉他最近写了一封信。

“她要是不回信呢?”

我耸耸肩。“她没有回信。”

“你想她,你想见她——你应该再写信。”看到他这股热心劲,我对他微微一笑。“你是想听天由命。我们不必再像淹死在大海里那样听天由命了。”他摇了摇我的肩膀。“快游吧!”

“不光是游泳的问题,先得辨明方向。”

“朝着姑娘游去没错。你说她能看穿你,她理解你,这很好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