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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得走了,于尔菲先生。”

“祝贺你的朋友们演出成功。”

她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眨巴着眼睛,似乎知道自己被戏弄了。

“你肯定不认为他们仅仅是在表演?”

我轻声说:“别再谈这件事了。”

但是我没有得到回答。她的眼睛里有一丝极难觉察到的笑意。她很娇美地咬了一下嘴唇,然后提起裙子对我行了个鬼魂般的屈膝礼。

“我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

她向康奇斯瞟了一眼,但是头没有动。我又一次相信,我们之间是相通的。

“这要取决于我下一次在什么时候被从远古的睡眠中唤醒过来。”

“我希望会很快。”

她把扇子举到唇边,就像她以前举起竖笛毛绒刷一样,并偷偷地指向康奇斯。我看着她走进屋子消失了,然后我走到他的桌子旁,站在另一面。他似乎已经从催眠状态中恢复过来了。他的眼睛比平时更加炯炯有神,像黑色的启明星,甚至像水蛭,更像科学家的检验实验结果和实验品的状态时的眼睛,而不像是一个主人在盛情款待客人之后希望得到客人的赞许。我知道他知道我心乱如麻,尽管我站在自己的椅子后面,脸上是与莉莉谈话时的那种疑惑的微笑,低下头望着他。然而我也知道,他已经不再指望我相信他要我相信的东西了。我坐下来,他仍然凝视着,我不得不开口说话。

“如果我能知道底细,我会更喜欢它。”

这话使他颇感得意。他靠在椅背上,笑了。

“我亲爱的尼古拉斯,人不断地说你刚才说过的话,都说了一万年了。尽管人可以对神这样说,但是所有的神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他们从不回答。”

“神的存在不是为了回答问题。而你是。”

“我不会到连神都无能为力的地方去冒险。你不要以为我知道所有的答案。我不知道。”

我盯着他假装泰然自若的脸,平静地说:“为什么会看中我呢?”

“为什么要看中什么人呢?为什么要看中什么东西呢?”

我指向东方,指向他的背后:“这一切——只是为了给我上神学课吗?”

他指向天空:“我认为,你我都会同意,为了给我们上神学课而设计这一切的神,严重缺乏幽默感和想象力。”他停顿了一下,“如果你愿意,你有完全的自由可以回到你的学校去。也许这样会更明智些。”

我笑着摇摇头:“这一回我铁了心了。”

“这一回可能是真的。”

“至少我已经开始认识到,你所有的骰子都是灌了铅的。”

“这样你就不可能赢了。”但是他很快又接着往下说,似乎他感到这一步走得太远了。“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无论是从一般的意义上说,还是你现在在这个地方这一事实,你的问题都只有一个答案。你第一次来访时,我已经告诉你了。一切事物的存在和发生,包括你,包括我,包括一切的神,都是一种偶然的机会,纯粹的偶然,别无其他。”

我在他的目光里搜寻,终于找到了一点可以相信的东西。我从什么地方模糊地领悟到,我的无知,我的天性,我的缺点和优点,多少都适合他的假面剧的需要。他站起来,从另一张桌子上那盏灯旁边取来了白兰地酒瓶。他为我倒了一杯,然后又为他自己倒了一点,依然站着,向我举起了酒杯。

“让我们为互相有了更深的了解而干杯,尼古拉斯。”

“我同意。”我把酒喝下,然后对他谨慎一笑,“你的故事还没有讲完。”奇怪的是,这句话似乎又使他回到了原先的情境之中,他好像是忘了——或者认为我对他的故事不会再有兴趣了。他犹豫了一阵,然后又坐了下来。

“很好。我本来想……但是现在没有关系了。”他停顿了一下,“让我们直接跳到高潮上去吧,跳到你我都不相信的这些神对人如此傲视神明失去耐心的时候。”

他靠在椅背上,目光再次略微偏向大海。

“每当我看到这样一张照片,上面是成群结队熙熙攘攘的中国农民或是军人的队伍;每当我看到一张廉价的报纸,上面挤满了为大量生产出来的废物做的广告;看到各大商店出售的废物;或者看到美国强权之下的和平世界中的种种恐怖现象,看到因为人口过剩教育不足,一个又一个文明世纪被斥为平庸时,还有,当我也看到德康时——每当我看到缺乏空间缺乏风度时,我也会想到他——我就想,多少千年之后,有一天也许会出现一个世界,清一色这样豪华的城堡或可与之媲美的建筑物,清一色这样的男人和女人。他们不必从不平等和剥削的腐烂肥料堆中像蘑菇一样生长出来,他们可以通过控制和安排成长出来,就像德康在吉弗黑黎德的小天地里一样。阿波罗将重新执掌大权。狄俄尼索斯将回到他原来的阴影中去。”

情况果真如此吗?我对阿波罗演出的那一幕与他有不同的看法。康奇斯明显喜欢某些现代诗人:用一种象征抹杀十种不同的意义。

“有一天,他的一个仆人介绍一个女孩子到城堡里去做事。德康听到有一个女人在笑,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也许是因为有一个窗户开着,也许是她有点醉了。他派人去调查,究竟是谁把一个货真价实的女人弄到他的家里来。结果查出来是一个汽车司机,一个机器时代的人。他立即被解雇。事后不久,德康到意大利访问去了。

“有一天晚上,在吉弗黑黎德,男管家闻到了烟味。我跑去一看,发现城堡的一翼和中心部分全都着火了。因为主人不在,多数仆人都回到附近乡下自己家里去了。在城堡里睡的少数几个仆人,急忙拿起水桶去打水来灭大火。有人打电话去叫消防队,可是电话线已经被切断。等到消防队来的时候,已经太迟了。每一幅画都皱了,每一本书都成了灰烬,每一件瓷器都打碎了,每一枚钱币都熔化了,每一件制作精良的乐器、每一件家具、每一件机械玩具,甚至米拉贝利,全都化为乌有。剩下来的只有残垣断壁和永远无法修复的东西。

“那时我也在国外。德康正在佛罗伦萨的旅馆里睡着,黎明时分有人把他叫醒,并把消息告诉了他。他立即动身回家。但是他们说,他还没有到达仍在冒烟的废墟现场,只是远远望去已经知道火灾的严重程度,他便折回去了。两天之后,人们发现他已经死在巴黎的寝室里。他服了大量的麻醉药。他的贴身男仆告诉我,他死后脸上留下嘲弄的神色,这使男仆感到震惊。

“举行过德康的葬礼一个月之后,我才回到法国。我的母亲在南美洲,我在回法国之前根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有一天,我被叫去见德康的律师。我想他可能会留给我一架古钢琴。果真如此,还不止一架,是他残存的全部古钢琴。还有……你可能已经猜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