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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天,两个男人为我划了一整天船,一路上没有看到一个农场,也没有见到一个人影。唯有无尽的长河,河面上泛着银蓝色的光辉;无尽的森林。接近黄昏时,我们看到一幢房子和一片林间空地。两小片草地上开满了金凤花,在昏暗的森林里像两片黄金。我们到达塞德瓦雷了。

“三幢建筑物互相面对。河边是一座木头小住宅,有一半被银桦树林所掩蔽。一座长长的农机房,草皮屋顶。一座仓库,为了防鼠,是用支柱撑起来的高架屋。住宅旁的一根柱子上系着一条船,外面晾着渔网。

“农场主个头比较小,棕色的眼睛很敏锐。我猜,大约五十岁。我跳上岸,他看了我的介绍信。一位妇女站在他背后,看样子大约比他小五岁。她表情严肃但容貌出众。虽然我听不懂她和农场主在说些什么,但是我知道她不同意让我在那里住下。我注意她对两个船夫视而不见,他们反过来则用好奇的目光看着她,似乎在他们眼里她和我同样陌生。她很快就走进屋里去了。

“不管怎样,农场主还是对我表示了欢迎。我事先得知,他英语讲得很好,但有些结巴。情况果然如此。我问他在哪儿学的英语,他说他年轻时曾学过兽医——在伦敦学过一年。听了这番话我不禁又看了他一眼。我无法想象,他最后怎么会跑到欧洲如此偏远的地方来。

“出乎我的意料,那女人并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他的嫂嫂。她有两个孩子,都处于青春期后期。两个孩子和他们的母亲都不讲英语。她用文明的方式无言地明确向我表示,我到她那里,她并不欢迎。但是古斯塔夫·尼加德和我一见面彼此就产生了好感。他拿出有关鸟类的书和他的笔记本来给我看。他是鸟迷。我也是鸟迷。

“我首先提出的问题之一当然涉及他的哥哥。尼加德似乎很尴尬。他说他已经走了。接着他又说是‘很多年以前’,似乎是在作解释,同时也是不让我再提出进一步的问题。

“他们的住宅很小,他们只好在农机房顶上的干草棚里清理出一块地方,搭起我的折叠床。我和他们一家人一起吃饭。尼加德只和我说话。他的嫂嫂保持沉默,她那患萎黄病贫血的女儿也一言不发。我想,被禁止说话的男孩一定很想参加我们的谈话,但是他的叔父只能把我们谈话内容的很小一部分翻译给他听。开头几天,这个挪威小家庭的一切对我来说似乎并不重要,因为那地方很美,鸟类资源极为丰富,令我陶醉。河流沿岸的水湾里小湖里,有很多稀有的野鸭、野鹅、潜鸟、野天鹅,我每天对它们进行观察,仔细聆听。在那个地方,自然战胜人,但不是在热带地区你能感觉到的那种野蛮的战胜,而是平静、高贵的战胜。说一个地方的山水有灵魂可能带有个人感情色彩,但是那个地方所具有的独特个性,比我以前或后来见到的任何地方都更强。在那里,人显得很渺小,根本算不得一回事。这倒不是说那里太荒凉,让人无法生存。河里有很多鲑鱼和别的鱼。夏天又长又暖热,可以种马铃薯和一茬干草。但是那地方太大,人敌不过它,也驯服不了它。也许我把它描绘得过于令人生畏了。我刚到农场的时候,被那里的荒凉僻静吓了一跳,但是两三天之后,我觉得自己已经爱上了那个地方,尤其喜欢那里的静谧,那里的夜晚和宁静。野鸭溅落水面的声音,鹗的鸣叫,几英里外都能听得一清二楚,起初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后来又令人觉得神秘,因为这就像在空房子里的一声喊叫,更加衬托出周围的安谧和宁静。在那里,有了声音你才越发觉得寂静,而不是相反。

“现在回想起来,大约是在第三天,我发现了他们的秘密。第一天早上,尼加德曾指着一处岬角对我说,叫我不要到上面去,那岬角呈长形,延伸入河半英里左右,树林密布。他说,他在那里挂了许多鸟巢,想为鹊鸭和斑头鸭营造一个繁衍基地,希望不要有人去打扰。我当然表示遵命,尽管当时野鸭孵蛋的季节已过。

“后来我注意到,我们每天吃晚饭的时候总是有人不在。第一天晚上,女孩不在。第二天晚上,我们吃完了男孩才来,尽管几分钟前尼加德来叫我去吃饭的时候,我还看见他无精打采地坐在河岸上。第三天是我自己回农场的时间晚了。我在回家途中穿过冷杉树林时停下来观察一只鸟。我无意躲藏,但是别人却看不见我。”

康奇斯讲到这里停住了,我想起了两个星期前我离开朱莉的时候他站立的姿势,和现在的姿势一模一样。

“突然间,我发现女孩在距我大约二百码的地方钻进了河边的树林。她一手提着一只小桶,上面盖着一块布,另一只手提着一只牛奶罐。我站在一棵树后面,注视着她前行。令我感到惊奇的是她沿着河岸径直走向岬角禁区。我透过眼镜注视着她,直至她消失。

“尼加德不喜欢他的亲属和我坐在同一个房间里。他们用沉默的态度表示不赞同他跟我来往,使他感到厌烦。因此每当我回农机房的‘寝室’时,他便跟我一起过来,抽烟斗、谈话。当天晚上,我对他说,我看见他的侄女提着食物和饮料到岬角上去了。我问他是谁住在那里。他并不想掩盖事实。原来住在那里的是他的哥哥,他患有精神病。”

我的目光在康奇斯和朱莉身上来回移动,但是他们谁都没有看出把过去和虚拟的现在编织在一起有什么奇怪。我轻轻碰了一下她的脚,她也碰了我一下,但马上把脚缩回去了。她被故事吸引住了,不容别人打扰。

“我立即问他,有没有请医生来给他看过病。尼加德摇摇头,看样子他对医生的印象不太好,起码是在这个病例上。我提醒他,我本人也是医生。静默一阵之后他说,‘我认为我们这里的人全都有精神病。’他站起来,走了出去,但几分钟后很快又回来了。他取来了一只小袋子。他把袋子里的东西全抖落在我的折叠床上。呈现在我面前的是一堆磨圆了的石头和打火石,还有原始陶器碎片,上面刻有装饰花纹。我知道我所看到的是石器时代的收藏品。我问他这些东西是在哪里发现的。他说是在塞德瓦雷发现的。他接着解释说,农场命名时用了岬角的名字。塞德瓦雷是拉普语名字,意思是‘圣石山’,即石室冢墓。岬角曾经是波尔马克萨米人的圣地。他们把养鱼文化和驯鹿文化结合在一起,但是他们也只是替代了更早期的文化。

“农场原来只不过是他父亲盖的一幢小房子,供夏季打猎捕鱼时暂住。他父亲是一个脾气古怪的牧师,有幸娶了个有钱人家的女儿,于是便有了足够的钱来满足自己多方面的兴趣。他一方面是残暴的路德教老牧师,另一方面是传统的挪威农村生活方式的维护者。他还是个博物学家,是当地颇有名气的学者。他酷爱打猎捕鱼,回归自然。他的两个儿子都背离了他的宗教,至少是在青年时期如此。长子亨里克下海当了船上的轮机员。古斯塔夫从事兽医工作。他父亲死后,几乎把所有的钱都留给了教会。古斯塔夫开始在特隆赫姆行医,亨里克曾和他住在一起,在此期间,亨里克邂逅了拉格纳,并和她结了婚。他后来又去航海,但时间不长。婚后不久,他出现精神失常,只好放弃事业,隐居塞德瓦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