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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有一两年时间一切情况不错,但是后来他的行为变得越来越奇怪。最后,拉格纳给古斯塔夫写了信。他看完信,立即乘船北上。他发现,她独自支撑农场已近九个月,同时她还得照顾两个孩子。他返回特隆赫姆,迅速清理了自己的有关事务。从此他担当起了管理农场和维持哥哥家庭的责任。

“他说:‘我别无选择。’我早已对他们之间的关系有所怀疑。他可能早就爱上了拉格纳。当时他们已是如胶似漆难舍难分了。他为她尽心尽力不图回报,她对他忠贞不贰。

“我表示想知道他哥哥精神病的表现形式。古斯塔夫对着那一堆石头点点头,开始从塞德瓦雷的时候讲起。起初,他的哥哥常常到那里去小住,‘苦思冥想’。后来他逐渐形成了一个坚定的信念:总有一天上帝会来访问他,至少是访问那个地方。结果他过了十二年的隐居生活,苦苦等待上帝的来访。

“他从没回过农场。近两年来他们兄弟之间交谈不到一百个字。拉格纳从不与他接近。他的一切需要当然都依赖于他们来满足,尤其是他几乎失明之后,可谓祸不单行。古斯塔夫认为,他们为他做了些什么,他已经不完全清楚了。他把一切都当成是上天赐给的吗哪[62],心安理得,毫无感激之情。我问古斯塔夫,他最后一次跟他哥哥讲话是在什么时候——请记住,我们当时是八月初。他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脸带愧色地说,‘五月。’

“此时我发现,我对农场上四个人的兴趣已经超过了对鸟的兴趣。我又看了拉格纳一眼,心里想,她是个有悲剧色彩的人物。她的眼睛很漂亮,是欧里庇得斯式的,锐利,阴郁,有如黑曜石。我同时也为两个孩子感到难过。他们像在试管中培养起来的病菌,在纯粹的斯特林堡[63]式忧郁环境中长大,并且永远摆脱不了这一环境。二十英里之内无邻居,五十英里之内没村庄。我顿时明白古斯塔夫为什么欢迎我的到来。他在一定程度上依然保持清醒,对事情有自己的看法。当然,他也有精神失常的一面:他爱他的嫂嫂,那是注定不会有好结果的。

“像所有的年轻人一样,我自视甚高,什么问题都能解决。而且我经过医学训练,学到了那位维也纳绅士[64]的知识,当时他尚未被大多数人熟知。我立即认清了亨里克的综合症状——是肛欲期[65]训练过度的一个典型病例,跟教科书上讲的几乎一模一样。过分以父亲自居。由于生活在隐居环境中,情况更加恶化。在我看来,情况同我每天观察到的鸟类行为一样清楚。秘密揭开以后,古斯塔夫谈起来也就不勉强了。第二天晚上,他对我作了进一步的介绍,证实我的诊断无误。

“亨里克似乎一向热爱大海。这也是他学习轮机的原因。但是他后来逐渐意识到,他不喜欢机器,也不喜欢其他男人。开始是厌恶机械装置,后来发展成厌恶人类,但这一过程比较缓慢。他之所以结婚,至少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阻止这种发展倾向。他一向喜欢开阔,僻静。这就是他热爱大海的原因,无疑也是他后来逐渐讨厌被拴在一艘船上,被禁锢在到处有润滑油、充满机器轰鸣声的轮机舱里的原因。要是他能独自进行环球航行……可是他却到塞德瓦雷来定居,这一片土地很像大海。他的两个孩子出生了。他的视力开始下降。他撞倒桌上的玻璃杯,在树林里跌跌撞撞到处乱走。他的躁狂发作了。

“亨里克是一个詹森主义[66]者,他相信神圣的残忍。根据他的理论,他是被特别拣选出来受惩罚受折磨的。在恶劣的气候条件下,在破船上挥汗如雨耗费青春,当他要享受他的回报、他的天堂的时候,一切都从他的手中被夺走了。他看不到命运即机会的客观真理:虽然有很多东西可能对每个人都是不公平的,但是没有什么东西对一切人都是不公平的。他心中郁积着上帝不公平的感觉。他拒不上医院去检查眼睛。他因缺乏认识客观真相的能力而狂怒,他的灵魂在燃烧,并把他整个人都点燃了。他到塞德瓦雷不是去冥思苦想,而是去发泄仇恨的。

“不必说,我自然是很想看一看这位宗教狂的。这并不完全是出于医学好奇心,因为我已经逐渐变得很喜欢古斯塔夫了。我甚至想向他解释精神病是怎么一回事,但他似乎并不感兴趣。他只说了一句话:最好是听其自然。我仍然向他保证不到岬角上去。问题仍然没能解决。

“此后不久的一个刮风天,我沿着河岸朝南走了三四英里,突然听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原来是古斯塔夫在船上叫。我从树林中钻出来,他向我划过来。我以为他是用渔网在捕茴鱼,但他却说是来找我的。他终于想让我去看他的哥哥了。像观察鸟类一样,我们必须保持隐蔽,悄悄接近,仔细观察。古斯塔夫解释说那天最合适。他的哥哥同许多将近失明的人一样,听觉变得很敏锐,刮风有利我们隐蔽。

“我上了船,我们划向岬角末端的一处小河滩。古斯塔夫独自上岸去侦察了一下,很快就回来了。他说亨里克正在萨米人的石室冢墓旁等候上帝。此时去看看他的小屋很安全。我们穿过树林,走上一个小山坡,翻过小坡到了南边,一座古怪的小屋出现在树林最茂密的低洼处。小屋建在地下,只有三面露出草皮屋顶。第四面的地面较低,开了一个门和一扇小窗。屋旁有一堆木头,但是看不出有人居住的其他任何迹象。

“古斯塔夫叫我进屋去看,他自己留在外面望风。屋里很黑,像修道院的单人小室一样简朴。一张矮床,一张粗糙的桌子,一个铁罐里放着一捆蜡烛。唯一能给人带来一点舒适的东西是一只旧炉子。没有地毯,没有窗帘。房间里住人的地方相当干净,但是各个角落里却堆满了垃圾。干枯的树叶、灰尘、蜘蛛网。房间里还有一股衣服没洗发出的气味。有一本书放在小窗户旁的桌子上。一本很大的黑色《圣经》,字体也很大。旁边有一个放大镜。烛泪成堆。

“我点燃一支蜡烛看天花板。支撑屋顶的五六根横梁被刮去了一层皮,刻上两长行棕色的文字,是《圣经》的两段引文。当然是刻的挪威文,但是我记下了它们的出处。面对门口的一根顶梁上用挪威文刻着另一句话。

“我从屋里出来,回到阳光下。我问古斯塔夫,那句挪威文的话是什么意思。他说,‘为上帝所诅咒的亨里克·尼加德在一九一二年用他自己的鲜血写给我们的话。’那是十年前写的。现在我给你读一读他亲手雕刻并用鲜血染过的两段经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