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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闭上眼睛。

什么都别当真,什么都可以干。

康奇斯:他的角色尚未结束。

我又睁开眼睛。

我看到的只不过是两个相爱的人在做爱,就像在体操馆里看到两名拳击选手,或者在舞台上看到两个杂技演员一样,别无其他。没有发现什么人试图给我做什么别的暗示。我倒不是说他们有杂技式或暴力式的表现。他们的表现仿佛是想说明,事实与影片中显示的荒唐下流恰恰相反。

我多次长时间地闭上眼睛不想看,但是每次又都像地狱里的窥淫癖者一样,被迫抬起头来睁开眼睛看。我的双臂开始麻木,这又给我增加了一层痛苦。两个人躺在黄绿色的床上,一白一黑,拥抱,再拥抱,旁若无人,只顾自己表演,对我和周围的一切全不在乎。

他们的所作所为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别淫秽的成分,只是私下里的亲热,是一种生物程序,每天晚上会发生上亿次。但是我试图想象出,到底是什么促使他们到我面前来做这种事情,康奇斯用的是什么令人无法相信的理由,他们对自己用的又是什么理由。莉莉原先在这一方面起步比我晚,现在似乎远远地跑到我前面去了。别人只会用舌头撒谎,她已经学会用身体撒谎了。也许她追求的是某种完全的性解放状态,此次演示是她出于自我证明的需要,对我起“解毒”作用已经纯属多余了。

我为了理解女人而有过的种种想法全都变得渺茫、混乱、流于神秘,变成扭曲的阴影和水流,像物体沉没水中,垂直沉入深水之中。

他黑色的拱形背部,他的身体和她的身体搅在一起。白色的双膝分开。可怕的动作,完全的占有,一切全在默许的双膝之间。我回想起她扮演阿耳忒弥斯那个晚上发生的事情,回想起阿波罗皮肤的奇怪白色。用树叶编织的暗金色王冠。运动员的身体,活的大理石。当时我就知道,扮演阿波罗和豺头人身神的是同一个人。那天晚上,她离开之后……第二天,海滩上清白的处女。教堂。黑色玩偶在我脑海里摇来摇去,头盖骨露出狰狞的笑。阿耳忒弥斯,阿斯塔蒂,永远的骗子。

他默默地庆祝自己的性高潮。

两个人的身体绝对静止地躺在圣坛般的卧榻上。他的头转向一侧,被她的头遮住。我可以看见她用双手抚摸他的双肩,他的背部。我想把酸痛的双臂从鞭刑框里挣脱出来,把它推倒,但是它被绳子牢牢地系在墙壁的特殊环形钉上,而环形钉则深深地嵌进了木头里。

他难以容忍地继续待了一会儿以后,从床上爬起来,跪着吻她的肩,看得出只是敷衍而已。他取了斗篷,悄悄离开舞台,回到阴影里去。他离开她之后,她又躺了一会儿,陷在枕头堆里。但是后来她用左肘支起身子,恢复了最初的卧姿。她的目光凝视着我,没有仇恨,没有懊悔,没有神气,没有邪恶,像苔丝狄蒙娜[100]回首望威尼斯一样。

由于不理解,威尼斯表现出困惑的暴怒。我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把自己当成是伊阿古所惩罚的叛徒,事情发生在没有写出来的第六幕里。我被用铁链拴在地狱里。但我同时又是威尼斯。事情过去了,背离了原剧的宗旨。

幕布慢慢合拢。我又处于黑暗之中,和起初的状态一样。幕布后面的灯也灭了。我一时感到头晕目眩,天旋地转,对所发生过的事情是否真实产生了怀疑。是不是受诱导而产生幻觉?审判发生过吗?真发生过什么事情了吗?但是双臂的剧烈疼痛告诉我,一切都确实发生过。

从疼痛中,从纯粹的肉体折磨中,我开始明白了。我就是伊阿古,但我也被钉在十字架上。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伊阿古。被……钉在十字架上。莉莉的各种变态表现狂乱地在我的脑海里闪过,她像个情绪异常激动的女人,非得要在我身上找出某种轻率,某种性格弱点。我突然知道了她的真实姓名,尽管她有各种面具做伪装。他们为什么要选择奥赛罗的意境呢?为什么要出现伊阿古?一路演绎下来。我知道她的真实姓名。我没有宽恕,如果有什么感觉的话,那就是更加愤怒。

但是我知道她的真实姓名。

门口出现一个人,是康奇斯。他来到我被吊的鞭刑框旁,站在我面前。我闭上双眼。两臂的疼痛把其他的一切全淹没了。

我透过塞口物发出一种声音,既像呻吟又像咆哮。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说什么:是说自己痛,还是说如果我再见到他定要把他撕个粉碎。

“我是来告诉你,你已经被选中了。”

我使劲摇头。

“你别无选择。”

我还是摇头,但不那么使劲了。

他凝视着我,他的眼睛似乎比一个人的一生还要老,他的表情里出现了一丝同情的光芒,仿佛觉得自己在一根很细的杠杆上加了太大的压力。

“要学会微笑,尼古拉斯。要学会微笑。”

我认为他所说的“微笑”的含义跟我对微笑的理解是不相同的;我注意到他的微笑中有讥讽、冷漠、无情的成分,那是他有意添加进去的;在他看来,微笑从本质上说是残酷的,因为自由是残酷的,因为自由使我们至少必须对自己的现状负部分责任,它是残酷的。因此,微笑作为一种人生态度不如面对生活的残酷本质重要,我们无法避免这种残酷,因为人类的生存本身就是残酷的。他说“要学会微笑”,其含义比微笑主义者对什么都“一笑置之”的本意要怪得多。它的真实含义是“要学会残酷,要学会冷漠,要学会生存”。

在戏剧或角色问题上,我们别无选择。永远是奥赛罗。要活下去,永远只能当伊阿古。

他微微向我点了一下头,在不合时宜的礼貌表示中充满了讥讽和轻蔑。他走了。

他一走,“安东”和亚当还有其他穿黑衣服的人就一起进来了。他们打开手铐,把我的手臂放下来。两个穿黑衣服的人扛着一根长杆,展开来竟是一副担架。他们强迫我躺在担架上,再次把我的手腕铐在担架边上。我既不能和他们打斗,也不能求他们罢手。我只能顺从地躺着,闭上眼睛,不再去看他们。我嗅到了乙醚的气味,隐约感到被针刺了一下,这一回我巴不得快一点失去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