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克努尔普(第2/5页)

“为什么?”

“比如说,两人由于互相钦慕而结婚,或者两人结下深厚的友谊,就因为那能维持长久,而不是立即就消逝的,所以才显得美。”

克努尔普严肃地凝视着我,眨动乌黑的睫毛,若有所思。

“我也这么认为。不过,这和别的事物并没有两样,还是会有结束的一天的。会有许多事物使得友情破灭,爱情也一样。”

“那当然。只是在事情还没有发生之前,用不着想那么多。”

“是吧——你听我说,我谈过两次恋爱,我说的是真正的恋爱。两次我都确信这场恋爱是永久的,只有死才会终止。但是,两次恋爱都结束了,而我还活着。我也有过一个好朋友,那是在故乡老家的时候,我们从来没有想过两人活着的时候会分手。不过,我们还是分手了,很早以前。”

他缄默不语了。我不知道要说什么好。我还没有亲身体验过隐藏在人与人之间所有关系中的痛苦。不管两人的关系如何密切,深渊也总是不时露出,只有爱才能跨越这道深渊,这样的爱不断地筑起跨越的桥来让人渡过深渊。但我并没有这样的经验。我重温朋友刚才说过的话,觉得烟火的比喻说得最好,因为我自身有好几次这样的感受。从黑暗中升起,随即被黑暗吞噬。那若隐若现,诱人心魂的彩色火花,仿佛象征了人类所有的喜悦。愈是美丽就愈是不能满足人,也愈早消失。我把这个感想告诉了克努尔普。但是他并没有同意我的看法。

“唔,唔。”他只是这样应声道。然后隔了许久,他才又悄声细语地说了起来,“这样东想西想并没有什么价值。人也并不是照自己所想的去做,每一举手一投足都不是考虑后的结果,而是随心所欲地做出来的。但是,无论是友情和恋爱,大概都正如我说的没有错。总之,每个人各自所拥有的只能由自己拥有,是不能和他人共同分享的。每个人在死去的时候都会很清楚地明白这一点。人们为死者伤心哭泣一天、一个月,也有人会痛哭一整年。但死的还是死了,还是消失了。这和没有故乡,没有朋友,躺在棺材里的小学徒是没有两样的。”

“这样说可真没有意思,克努尔普。总之,人活得不能没有意义。我们不是常说吗,不管是谁,只要不是坏人,对人亲切,不带敌意,人生就有价值了。但若是照你刚才所说的,一切就全都一样,不管是偷窃或杀人都变成好事情了。”

“不,不能那么说。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可以把偶然相遇的人,见一个杀一个。或者要求黄蝴蝶变成蓝蝴蝶。这会被蝴蝶嘲笑的。”

“我并没有那样说。如果一切都相同的话,善良和正直就没有什么意义。如果蓝色和黄色相同,恶和善一样,那么所谓善就不存在了。这样一来,每个人都像森林里的动物一样,任凭本性去做,既无功绩也无罪过。”

克努尔普叹了一口气。

“唔,被你这么一说,我真不知要说什么好!也许你说得没错。如果是这样的话,意志就没有任何价值,凡事的进行都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使人感到又可笑也可悲。但是,罪恶还是存在的,因为人即使不得不做坏事时,心中也会有罪恶感。善事必须是正确的事。因为只要有善就会使人满足,也会使人觉得不必愧对良心。”

我注视他的神情,知道他已经厌倦了辩论这些话题。这是经常有的情形。每当他开始哲学式的议论,自己定下原则,然后来赞成这个原则或是反对这个原则,说着说着,就又突然停住了。以前,我都以为他是因为厌倦了我那不成熟的回答或反论,但现在我明白,并不是那样的,而是他把自己带进了思考和知识所不能企及的地方。他确实读过很多书,特别是托尔斯泰的作品。但是,他自己也知道,自己并不能准确地区别出正确的结论和错误的结论。他谈论学者,就像一个有天分的儿童在谈论大人一般,也就是说,他承认学者们具有更大的力量和更多的手段,但是学者们并不能用这些力量和手段去做出任何有价值的事情,也不能解开人世间所存在的各种谜题,所以他看不起学者。

他躺了下来,头枕在双肘上,透过接骨木浓黑的树叶缝隙凝视蓝天,口里不经意地哼起莱茵河的古老民谣,最后的几句我还记得——

从前我穿的是红色上衣,

现在必须换上黑色的丧服。

六年,七年,岁月流逝,

直到我的爱人化为尘土为止。

暮色苍茫,我们坐着,面对墨黑的丛林,各自啃着一大片面包,看着夜色降临。几秒钟之前,山丘上的黄昏天空还闪烁着金黄的光辉,宛如棉絮般地融解在微光的暮霭中,现在已经一片漆黑,描出树林、田野与草丛的乌黑轮廓。天空中还残留几丝白天的蔚蓝,不过已经转成深夜的浓蓝了。

在天还没有完全暗下来时,我们读着一本小书里的滑稽歌。这本叫做《德国手风琴歌集》的书里,都是一些好玩而可笑的歌曲,还附有小小的木版画插图。就在白天的亮光全都消失时我们也读完了这本书。吃过面包,克努尔普说想听音乐。于是我从口袋里掏出沾满面包屑的口琴,仔细地擦干净,然后吹了几首熟悉的曲调。才坐了那么一会儿,我们面前的暗黑,就在重叠起伏的景色中扩散开了。天空中褪了色的微光也已消失,漆黑愈来愈密。慢慢地,星星一个一个地亮了起来。我们的口琴声飞向轻柔、细致的原野中,最后在广阔的虚空中消逝了。

“现在还不能睡,”我对克努尔普说,“再告诉我一个故事,不必是真的,或者童话也可以。”

克努尔普沉思着。

“嗯,”他说,“是真的也是童话,两方面都有。那是一个梦。是去年秋天做过的梦,一模一样的梦我梦见过两次。我就把这个梦说给你听吧——

“那是在一座小镇的小街上。景致很像我的故乡。每一户人家的山墙都向小街延伸过来。那里的山墙比别的地方的高。我从那中间走过,仿佛久别之后再度归乡的感觉。然而我却喜忧参半,因为有些地方很奇怪,不能确定自己是否弄错了地方,故乡是不是已经不存在了。但是有不少地方我一看就知道是故乡的街道。然而又有很多房子非常陌生,从来就没看过。我找不到通往小桥和广场的道路,反而从很生疏的庭院和教堂旁走过。那和科隆及帕塞尔的教堂非常相似,有两座巨大的高塔。但是,我的故乡的教堂却没有那样的塔,只是在临时搭建起来的屋顶上加上没有尖头的木梢而已。因为以前建造的时候有错误,所以没能将塔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