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克努尔普(第3/5页)

“镇上的居民也是一样,远远看去。人群中有不少人是我认识的,名字我也记得,我要喊他们,名字已经到嘴边了,但就在喊出来以前,有的人已经走进家里或者旁边的巷子里,消失了。也有的人走近来,从我旁边通过,一看,却是别人,是我所不认识的人。然而,等那个人走过,往前走去,我目送着他时,还是觉得就是那个人,是我所认识的那个人,不会有错的。我看到有好几个女人并排站在一家商店前面。其中的一个甚至看起来很像我死去的姑妈。但是,一走到旁边去,她们又变成我完全不认识的人,说着我几乎不懂的别的地方的方言。

“于是我不得不思索了。这到底是不是我的故乡小镇呢?我是否要再离开这个小镇呢?然而我还是一再地去审视我熟悉的家属和熟悉的脸,每次我都被当成了傻瓜。虽然如此,我并不生气,也不觉得不愉快,只是感到悲伤,内心充满了不安。我想祈祷,绞尽脑汁,但只想得出毫无用处的老套句子——比如‘值得尊敬的阁下’或‘现在的情势是’之类——我语无伦次,悲伤地喃喃说出这些句子。

“就这样似乎过了好几个钟头。最后我全身发热,筋疲力尽,茫然地在街头徘徊、踉跄。天色已晚,于是我决定向碰见的人打听旅馆或大马路往哪里走。但是,谁也不搭理我,仿佛我是空气一般,大家兀自从我身旁走过。我又疲倦又绝望,几乎快哭出来了。

“这时候街角突然一转,于是,眼前出现了故乡古老的小巷。虽然有些改变,还有一些新的点缀装饰,但再也不会让我产生丝毫的困惑了。我笔直往前走去,装饰物如花似锦,但每一栋房子我都区分得非常清楚。最后,我找到了出生的老家。这栋房子看起来也显得不自然的高大,不过其他的地方都和以前完全相同,愉悦和兴奋从我的背脊直升而起。

“门口站着我的初恋情人。她的名字叫做嫣丽蒂。只是她看起来比以前大了许多,有些改变,不过更加漂亮了。走过去,甚至令人觉得她的美真是奇迹的产物,宛如天使降临一般。不过,我发现她有一头亮丽的金发,而不是嫣丽蒂那样的棕色。即使如此,她彻彻底底就是嫣丽蒂。虽然她光彩照人,仿佛另一个人一般。

“‘嫣丽蒂!’我叫她,脱下帽子。因为她看起来实在太美了,我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我。

“她转过身来,凝视我的眼睛。被这么一看,我几乎惊羞得无地自容。因为她并不是我想的那个人,而是我交往过好长一段时间的,第二个情人丽莎蓓。

“‘丽莎蓓!’于是我叫道,把手伸了过去。

“她凝视我,眼神贯穿我的心。仿佛被神注视一般,不严厉,也不高傲,而是安详、澄明,充满了智慧,使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条狗。她注视着我,神情严肃而悲伤,宛如面对一个厚颜无耻的问题一般,她摇摇头,没有接受我伸出去的手,转身走进家中,从背后静静地带上门。我可以听到‘咔嚓’一声门锁上了。

“于是我反身离开了,眼睛被泪水和遗憾弄得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小镇又变了,我觉得非常不可思议。这次,每一条小巷,每一户人家都和以前一模一样,再也没有那种如梦似幻的感觉了。山墙也没有那样高大,色彩如昔,每个人都同以前一样,一见到是我,都又惊又喜地凝视我,有不少人还叫出我的名字来。然而,我不能回答,也不能停下脚步,只是往熟悉的道路跑去,上了小桥,走出小镇。只能带着伤痛的心,用湿润的眼睛看着一切而已。我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只觉得自己在这里已失去了一切,因而不得不含羞带辱地逃离开去。

“出了小镇,不得不在白杨树下略停下来时,我才第一次想到自己回到故乡,已经站在老家门口了,却丝毫没有把父母、兄弟、姊妹和朋友放在心上。自己的心里依然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混乱、悲伤和羞耻。然而,我却不能回头去补偿一切,因为梦做到这里,我就醒来了。

“每个人都各自拥有自己的灵魂。那是不能同别的灵魂交杂混合的。两个人可以一起行动,互相交谈,处在一起,但是他们的灵魂却像花朵一般植根在不同的地方。任何灵魂都不能到别的灵魂那里去。要去的话就得离开自己的根,但那是不可能的。花朵为了能互相在一起而送出自己的香气和种子,然而花朵却不能让种子到该去的地方去,那是风的工作。风爱吹到这里就吹到这里,爱吹到那里就吹到那里。”克努尔普说道。

“我说给你听的梦,或许也具有同样的意义。我并不是故意要对不起嫣丽蒂和丽莎蓓。但是,我两人都爱,都想拥有,因此,在梦境里就出现很像她们两人,但却谁也不是的姿影。那个姿影是属于我的,但却不是活着的姿影。我也常常这样地来想我的父母。父母认为我是他们的孩子,很像他们。然而,即使我非爱父母不可,对于父母来说,我也是个无法理解的陌生人。对我来说最重要的灵魂,父母则觉得那是细枝末节,觉得我会变成这样都是因为我的年轻和我的脾气所致。因此,他们还是照样疼我,把一切爱情贯注给我。父亲可以把鼻子、眼睛甚至智力之类遗传给孩子,但是灵魂却不能遗传。在所有的人之中,灵魂都是新造成的。”克努尔普又说道。

我什么也不能说。那时候这个想法,或者至少这个需求从来就没有在我身上出现过。事实上我是很喜欢这种思索的。因为这对我来说一点都不深刻,我想,这对克努尔普来说,是一场游戏,并不是战斗。我们两个人躺在干草堆上,等待夜晚和睡意来临,看着早现的星星,真是静谧又美好。

“克努尔普,你是个思想家,应该去当教授的。”我说。他笑了,摇摇头。

“不如说我该加入救世军的好。”随后他沉思地说道。

这样说未免太过分了。“你不要再演戏了!难道你要成为圣人吗?”我说。

“是的。不管是谁,只要言行举止是认真的,他就是圣人。一旦认定某件事是正确的,就非去做不可。如果救世军的所作所为是正确的,我就会加入。”

“一定是救世军吗?”

“是的。让我告诉你理由吧!直到目前为止,我和许多人谈过话,听过许多人的演讲,听过牧师、教师、市长、社会民主党员和自由主义者的演讲。其中没有一个人是认真的,我不相信他们在必要的时候会为真理而牺牲自己。救世军那里,虽然经常有乐队演奏,很是吵闹,但我看过三四次认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