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3/5页)

牧师身上还穿着那套祭服,梯子被他的重量压弯了。牧师节节往上爬,他的嘴唇跟石头一样干燥。他的假发被根树枝挂落了,像只中枪的鸟儿般掉在黛朵的脚边。

“戴尔医生?”

一只脚踝出现在他的鼻子前,他抓住它,“戴尔先生?你得跟我下去,先生。你不能待在树顶上。你把脚放到我的肩膀上。不,要像这样……噢噢……来,来,先生……现在轮到另外一只脚,轻轻地……稳住,稳住——扶住梯子,乔治!现在……不错,先生,正是这样……这样……这样……啊……再过来一点……就是这儿……快帮帮我,乔治!该死的,要看这儿。这样……再走一步……然后……我们接住他了……感谢上帝。”

“好样的!老兄!”

牧师把他的假发拿过来戴在头上,心里不由得暗自庆幸。詹姆斯·戴尔气喘吁吁地蹲在玛丽膝盖旁的草地上。从树上下来后,他整个人都变了。牧师觉得他看上去像一个从船难里逃出生天的幸存者。牧师跪在他身旁。乔治没看错,他身上确实有虱子。

“先生,你还有力气走路吗?我们的马车放在教堂旁边,教堂离这儿很近。”

房子里为他们准备了一场小聚会。亚斯提克先生和他女儿正在吃晚餐;跑在马车前面的萨姆一边穿过田野一边传播消息;科尔太太和塔比瑟两人则焦急地从厨房门口往外望。

亚斯提克走上前来,捉住马儿的头,然后走到马车后面把女士扶下车。

“这是戴尔先生。”牧师说。亚斯提克抬头往马车里看,车里的这个人让他想起了1757年普莱西之战的战俘——他们的胡须似乎是直接从颅骨里长出来的。对于他们的脑袋而言,眼睛实在是太大了,视野肯定也比那些胖人要更宽广。

亚斯提克伸出手,打算将詹姆斯从马车那高高的座椅上抱下来,牧师低声说道:“他身上有虱子。”

“没关系。”亚斯提克说。他是一个强壮的男人,不费吹灰之力便将詹姆斯抱了下来。

“科尔太太,”牧师说,“我旁边那间房还能住人吗?”

“天哪,还没铺床,还有通风……”

“科尔太太,不需要考虑通风。塔比瑟,赶紧去找一些床单和被单放在床上。科尔太太,你能否做一些牛肉汤?或是……”他瞧见她打算开口拒绝,“任何能马上做好且有营养的汤。玛丽在哪儿?”他们发现她垂头坐在谷仓那儿,背靠在谷仓的墙上,有一只猫儿在闻她的味道。

黛朵说:“可怜的女人,她都累坏了。我和亚斯提克小姐负责照顾她。”

“噢,天哪!”十七岁的亚斯提克小姐说,“我可从来没照顾过陌生人。”

牧师和亚斯提克先生一左一右将患病的詹姆斯抬到楼上的房间里,塔比瑟正在这儿铺床,她扬起床单时产生了一阵风。然后他们让医生坐在壁炉旁那满是灰尘的椅子上。

“得把他的胡子剃了,”亚斯提克说,“其他所有地方的毛发也得剃了。牧师,如果你能帮我找来一把剃刀,接下来的事情就都交给我。还要准备热水。瞧!在你袖子上……让我来……”亚斯提克用拇指和食指捏死了那只虱子。牧师去他自己的房间拿剃刀时心想着:不错!刚刚的意外之举充分展示了一个人的性格,亚斯提克肯定是一名优秀的基督战士,他很高兴亚斯提克是他的朋友。

他们脱下这位病人的衣服,再将这些衣服捆在一起拿去烧掉。他们为他剃除毛发时,感觉他就像是一具死尸,因为他有着尸体那般苍白和蜡黄的皮肤。当他们在詹姆斯身上忙活时,詹姆斯抬头凝视着天花板,他的呼吸既微弱又急促。萨姆又被派去跑腿了,这次是去找索恩医生。詹姆斯的眉毛里也有虱子,于是他们剃掉他的眉毛,捏死了那些虱子。

科尔太太端来了汤。门口处,牧师从她手里接过汤。他把汤吹凉了些,然后舀起一勺,本想将这勺汤送进詹姆斯的嘴里——嘴唇已经干燥开裂了,但反而将汤洒在病人的下巴上。他说:“我真的从来没有喂人吃过东西。”

“胡说,”亚斯提克说,“你今早在教堂里还喂全教会的人吃面包和酒。”

“先生,你说得没错,但喂汤真的太难了。汤洒得到处都是,但就是不到他嘴里去。”

“把他脑袋垫高一些,小心别呛到他了。”

“啊哈!这次他喝进去,还吞下去了。医生,它会为你的身体带来新的活力。”

詹姆斯一勺接一勺地喝了半杯汤。一股热气在他体内发散开来。数日来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其实还有一具躯体。对此,他喜怒参半。他上次吃东西是什么时候来着?在新福里斯特那儿,玛丽喂他吃了某种植物的根。然后在索尔兹伯里那儿,他吃了一个橘子和一些面包。橘子是从市场里弄来的,其中有半边已经被压碎了。自那以后,除了从树篱上摘下来的绿色果实,他没吃其他任何东西。在床上,他费力地翻转身子,那一幕仿佛是有人想把压在胸口上的石头给滚下来。那边的那个人是谁?他尽力呼喊道:“玛丽!”

亚斯提克说:“我觉得他在说些什么。先生,你再说一次。”

“玛丽。”

“玛丽?”

“是的,”牧师说,“是那个和他一起来的女人。”

“她是他的妻子吗?”

“我想她应该只是他的同伴。医生,放轻松,她马上就过来了。我的妹妹和亚斯提克小姐正在照顾她。我想你经历了一段十分漫长的旅途。”

詹姆斯说:“一段漫长的旅途,一段漫长的旅途……”他此时都不能确定自己是把话说出来了,还是只是在心里说给自己听。他想:“能死在这儿也不算太差,也许这儿正是这趟旅程的终点。”他把头垂向一边,只见莱斯特雷德和亚斯提克先生都光着上身,面对面坐着,两人仿佛是要进行一场摔跤比赛。亚斯提克突然举起一只手,他大喊道:“捉到一只了!”“干得不错,先生。”牧师说,“自离开法国后,我身上从未有过这么多虱子。”

毛发被剃光的詹姆斯正漂浮在发热和精疲力竭的暗河里。索恩来过两次,他站在离床一码的位置观察詹姆斯的情况,然后留下一盒杜弗氏散。不过在玛丽某次探望过詹姆斯后,这个盒子便“神奇”地消失了。

玛丽打算用她自己的土方子,没有人为此阻挠她。她在牧师的花园里搜寻草药。破晓时她钻进了树林里,一直到黄昏她才回来,围裙里盛满了当归、黄花九轮草、疗伤绒毛花,其余的草药他甚至都无法立即叫出它们的名字。

玛丽身上穿着科尔太太的某件旧衣服,因为她和女管家的身形最为相似,不过即使这样也得先在黛朵的房间里将旧衣服改短。玛丽在她们面前十分从容,仿佛是一位公主站在她的侍女面前。就在接下来她们为她穿衣服的时候,她们看见了她身上的刺青:成群的蓝色星星,从柔软的大腿和臀部一直往下延伸到膝盖后侧的腘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