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博物馆和小说(第4/5页)

当艾丝在入学注册日从手提包里拿出普鲁斯特的小说时,她不希望浪费排队等候的时间;但是她也许还希望展示她自己如何与众不同,这样一个社会性姿态使她能够找到别的像她一样的学生。艾丝清楚知道其姿态的意义,我们可称她为感伤—反思性的读者。而泽伊内帕则有可能是天真的读者。与艾丝相比,天真的读者不大能意识到小说可以赋予读者的区隔气质。至少我们可以不担风险地假设在艾丝眼里,她就是如此。读者的天真与感伤之分—就像我们意识到小说的技巧—关系到小说阅读的环境和方式,以及作家在此环境中的位置。

作为对比,我们回想一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群魔》。这部一切时代最伟大的政治小说是作者针对其政治对手,即俄国的西化派和自由派的宣传工具—然而,它在今天给读者带来的最大快乐是深刻的人性描写。小说写作时的外部环境并不重要,小说阅读时的地点也无关紧要。惟一重要的东西是文本告诉我们什么。读者将自己沉浸于文本中的愿望与博物馆访客希望不被打扰、独自面对绘画超越时间的美的愿望是不谋而合的。博物馆访客根本无须关注到底是什么公司或政府在利用博物馆实现其宣传目的。(托马斯·伯恩哈德所写的小说《历代大师》细腻地表现了这种愿望。)但是谈论小说“超越时间的”美是不可能的,因为小说只能在读者的想像里得以完成和实现,而读者生存于亚里士多德式的时间之中。我们观看一幅绘画时,能直接抓住其总体结构—但是在小说里,我们必须以想像构造每一棵树,逐渐穿越广袤的森林,这样我们才能最终到达总体结构,获得那种“超越时间的”美。如果我们事先不知道作者的意图、他所在文化的问题、小说的细节和意象、小说针对的读者类型,我们就不能够实现这样的具象化,将词语转化为图画。我们今天所知道的小说艺术由巴尔扎克、司汤达和狄更斯发展于19世纪中叶— 让我们承认其地位,称之为“伟大的19世纪小说”— 至今只有一百五十年的历史。我毫不怀疑这些卓越的作家就像语言的不朽象征和标志,将永远活在今天的法语读者和英语读者的心中。但是,我无法确定,从现在起的一百五十年之后,未来时代的人们是否也会同样欣赏他们。

说到小说的完成和实现,读者的意图和作者的意图一样重要。我当然既是一位读者,也是一位作者。就像艾丝,我喜欢阅读那种似乎没有人感兴趣的小说—喜欢那种在小说中发现自我的感觉。我和许多读者一样,热衷于想像小说作者如何的不被理解、落落寡欢。在这样的时刻,我感到只有我理解这部无人问津的小说里最受人冷落的那些角落。我有一种自豪感,因为我设想出人物性格,并且同时感到作者本人正对我耳语这部小说的内容。读者感到似乎自己创作了作品,自豪感由此而生。我在《黑书》中“雪夜里的爱情故事”一章中描写了这样一位读者,一位普鲁斯特的热情仰慕者。(附加一句,我也喜欢去参观那些没人去的博物馆,就像《纯真博物馆》的主人公凯末尔,在空荡荡的博物馆里,守卫昏昏欲睡,镶木地板吱吱作响,我却在其中发现时间与空间的一种诗意。)阅读一本没人知道的小说让我们感觉自己是在惠顾作者,因此我们读书时就加倍努力,积极发挥想像。

理解一部小说的困难所在不是理解作者的意图和读者的反应,而是在二者之间保持一种平衡的视角并且判断文本的意图所在。请记住,小说家在创作时不断猜想读者的可能解释,读者阅读小说时则在猜想作家在创作的同时也在作这样的猜想。小说家还会设想:读者阅读小说时会相信自己就是作家或者想像作者是无人问津、郁郁寡欢的人,作者就是因此而写作的。也许我在这里揭示了太多的行业秘密—我在作家行会里的身份也许会被撤销!

有些小说家决心从根本上避免这种与读者之间真实的或想像的对弈游戏,而其他小说家则会将这个游戏坚持到底。有的小说家进行创作是为了在读者眼中树立一座伟大的丰碑(博尔赫斯在一篇评论《尤利西斯》的早期论文里,将乔伊斯的书比作一座大教堂,普鲁斯特也曾考虑以大教堂的不同部位作为其小说各卷的标题)。有的小说家以理解他人而自豪;有的则以不被他人理解而自豪。这些迥异的意图符合小说的属性。一方面,作家们努力理解他人,设想他人,和他人感同身受;同时在另一方面,他们以一种高超而又细腻的手法,既隐藏又暗示小说的中心—其深刻的意义,一个从远处尽览森林全貌的视野。小说艺术的核心悖论就是小说家努力传达他个人的世界观,同时也通过他人的眼睛观看世界。

3. 政治

说到博物馆,我们一般要谈政治。不过,说到小说,我们却不经常谈政治或小说里的政治,在西方尤为如此。在《巴马修道院》中,司汤达把这种谈论比作音乐会中的炮声—某种虽庸俗却无法被忽视的东西。这也许是因为如今已经有一百五十年历史的小说在童年后期就已经成熟,而博物馆的发展过程却艰难得多。政治小说是一种有局限的体裁,因为政治包含一种不去理解非我族类者的决断,而小说艺术则包含一种要去理解非我族类者的决断。但是政治可以被纳入小说的程度是无限的,因为当小说家努力理解那些异己的人,以及那些属于不同社会、种族、文化、阶级和国家的人们之时,他恰恰具有了政治性。最具政治性的小说是那些没有政治主题或动机而尽力观察一切事物、理解一切人并且建构最大整体的小说。因此,那种努力实现这种不可能的任务的小说具有最深沉的中心。

我们参观博物馆,欣赏一些绘画和远古器物;而后在周末的时候,我们浏览报纸上关于展览的评论,猜想馆长选择物品背后的政治因素。为什么选择了一幅画而没有选择另一幅画?为什么其他作品只能靠边站?困扰博物馆和小说的麻烦,并因而在二者之间创造了一种亲缘关系,就是再现的问题及其政治后果。这个问题在读者群较小、相对贫困的非西方国家尤为明显。

为了带大家进入这个话题,我要谈到一个相反的例子和我自己的一个偏见。与其他国家的作家相比,美国的小说家们在面对社会的和政治的限制时,可以几乎无所顾忌地写作。他们理所当然地设定一个稳定的文学读者群具有的财富和教育水平,对于要描绘什么人和事物也很少会感到内心的冲突,而且—常常是这种状况的负面效应—他们也体验不到为谁而写,为什么目的而写,为什么写等问题引发的焦虑。尽管在这方面我的感觉并不像席勒嫉妒天真的歌德那么强烈,但我也确实嫉妒无所顾忌的美国小说家们,嫉妒他们写作时的自信和轻松—简言之,就是他们的天真。这是我的个人偏见:我相信,这种天真源自作家和读者共同认识到他们属于同一阶级和社会,源自西方作家写作不是为了再现任何他人,而仅是为了满足自我这一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