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中 第二章(第2/6页)

那是个无法回答的问题。他,提金斯,被人问过好几次死亡是什么样子的。有一次是在一辆停在一座桥下的运牲畜的卡车里,就在一个红十字伤员运输站旁边,一个叫佩罗恩的倒霉家伙问他的,就在那个叫麦基尼奇的麻烦的疯子面前。你觉得就算一个负责调令的军官也能有办法把这三个人用别的方法送到前线去吧。谁都知道佩罗恩原来是他妻子的情人。他,提金斯,意志相违地被任命为这个营的副指挥官,而这是麦基尼奇想得要疯了的职位。而且,事实上,他的确该得到任命。他们根本就不该被一起送上前线。

但是他们就在那里——佩罗恩崩溃了,主要是因为想到他再也不能见到他的,提金斯的,妻子穿着一件金色的礼服了——除非,也许是,手扶一把金色的竖琴立在云端,因为他看事情就是这样的。而且,很有可能,一等到行李车——那是辆行李车,不是运牲畜的卡车!——卸完了押运兵押着的逃兵,还有那三个法国当局硬塞到他们手上的受了伤的交趾支那[112]巡道工——他们三个究竟是在往哪里走来着?很明显是上前线,而且已经相当接近了——快到师指挥部了。但是哪里?上帝知道?或者是什么时候?也是上帝知道!那天天气还行,没有化完的雪稀稀拉拉地铺在砍下的枝条之间,知更鸟在上面的砍剩的光树桩上叫着。那就是二月——就算是情人节那天,这当然又会让佩罗恩更难受——好吧,就在行李车一卸完,那些一直呻吟的伤兵,还有那些害羞的押运兵,他们不确定在军官的面前是不是应该对那个逃兵礼貌点,而那个逃兵又一直反抗地——或者说心碎地,反正也看不出区别来——问着押运兵他们的姑娘人品如何,要不就是不用人问就说出他与姑娘的亲密行为。那个逃兵是个像吉卜赛人的、黑眼睛的家伙,有张大大的粗鲁的嘴。押运兵是一个下士和两个士兵,金发、红脸的东肯特人,他们的扣子和铜编号被擦得相当亮,还打着很漂亮的绑腿:很明显是正规军,从后方来的。那些交趾支那人有分不清的黄色宽脸盘、棕色的诗意的眼睛,穿着翻毛长靴,蓝色的翻毛兜帽盖在包扎过的头和脸上。他们坐在那里,倚在车厢的一边,时不时地呻吟一声,不过,一直都发着抖。

他们一从次级铁路输军官助理在铁路桥边的铁皮棚子出来,那个叫佩罗恩的家伙——裹得厚厚的,有张黧黑的伪印度教徒的脸——就咕噜咕噜问了一堆问题,提金斯觉得来世是什么样子,死亡的本质又是什么,还有毁灭的过程,慢慢死去……在佩罗恩的问题之间,麦基尼奇操着他那口别人说不出的语调,转着一双和猫一样疯的黑眼睛,质问提金斯他怎么敢让人把他任命为他的,麦基尼奇自己的营的副指挥官。“你不是个战士,”他大吼着,“你觉得你他妈的是个步兵战士了吗?你就是个饭桶,我的营会变成什么样子……我的……我的营!我们的兄弟营!”

那还是在二月,大概是,而现在大概是四月了。黎明天亮的样子看起来像四月——这又有什么重要的?——那辆该死的大卡车在桥下面等了两个半小时——这场无尽的等待的过程就叫战争。你闲晃着,闲晃着,蹭了你的脚后跟,又蹭了你的脚后跟,等着米尔斯手榴弹送上来,要不就是等果酱,或是将军们,或是坦克,或是运输车,或是等前面的道路放行。你在办公室里,在瞌睡兮兮的勤务兵眼前等着,在运河河岸的炮火里等着,你在酒店里、避弹壕里、铁皮棚里、毁掉的房子里等着。没有一个国王陛下的武装力量的幸存者能够忘记那些无穷无尽的连时间自己都停下来了的时光,那才是该死的战争真正的形象!

好吧,至少那次,安排了一场刚好足够久的等待似乎是天意,让提金斯可以劝服那个叫佩罗恩的不开心的人,死亡并不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他有足够的权威知识让那个用发胶把头发压下去的家伙相信死亡是带着自己的麻醉剂的。那就是他的论点。死亡即将降临的时候,所有的感官都是如此麻木,你既感觉不到痛,又感觉不到害怕——他还能听见那些沉重、权威的词,那些他当时用过的词。

佩罗恩的天意!因为,第二天晚上,在上堑壕被埋住了之后,等他被挖出来的时候,他们说他脸上还有像小婴儿那样的笑。他不用等太久,而且死的时候脸上还挂着小婴儿那样的笑。在他活着的时候,从来没有什么东西跟他这么称,就像……对,就像一个相称的笑!活着的时候,他看上去是个忧心忡忡、挑三拣四的家伙。

佩罗恩还不错,但是他,提金斯,会怎样呢?那样的事情是天意应该给人的安排吗?这是引诱上帝惩罚你!

他旁边的准尉副官说:“那样的话,人就可以挺身站在一座山丘上。你想说的是,长官,你觉得一个人应该能够挺直了身子站在一座该死的小山上……”

看来提金斯把心里想的话说给那个代理准尉副官听了。他不记得自己给这位士官说了什么,因为他的脑子里全都是佩罗恩的相貌。他说:“你是林肯郡人,对吧?你来自一片潮湿的平原。你想站到山丘上干什么?”

那个人说:“啊,但是你会想的,长官!”

他接着说:“你想要站起身来!朝四周看看……”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就好像你弯腰弯太久了,想要深深地吸一口气一样!”

提金斯说:“那,你在这里就可以,小心就行。我刚刚就这么做了。”

那个人说:“你,长官,你可是不一般的人!”

这是提金斯军事生涯里遇到的最大的惊诧,也是他最大的回报。

所有这些神秘莫测的人,其他的士兵,一团棕色的物质,都散布在地下,就像砾土里的黏土层,在这块太阳即将要晒暖和的起伏的大地下面。他们在洞里,在隧道里,在麻布门帘后面,过着……过着某种生活,交谈着,呼吸着,渴望着。但是完全秘不可知,总是一个集体。时不时地,你可以瞥到一点热切的渴望:“一个人应该能在一座该死的山丘上挺直了身子。”时不时地,你会发现——尽管你知道他们永远在看着你,还知道你睡梦中最细微的动作——你发现他们是怎么看待你的暗示:“你可是不一般的人!”

这绝对是英雄崇拜。一个代理准尉副官,对他的工作任何真正的了解都没有,边干边学,不久以前还是东部平原上的一位邮递员,这样的人夸奖自己的代理指挥官,说他和平常人不一样,肯定是在不无奉承地阐明心意:一份证明,说到底,一份值得相信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