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中 第二章(第3/6页)

现在,他们正从麻布门帘后爬出来,走进日光里。他昨天晚上从C连转到D连的六个士兵,因为D连官兵总共只剩下四十三人。他们拖着脚步走了出来,一堆浑身淤泥、七长八短的士兵,简直就是福斯塔夫[113]的队伍,在堑壕里歪歪扭扭地排起了队,拖着脚往这边挪一英寸,再往那边挪一英寸;把头盔的颚带扯上去,把头盔的颚带拉下来,矮下肩一耸把背包背到了背上,理了理他们的水壶,然后终于多少站定了,他们的步枪从他们的背后伸出来,基本上对齐了。在这个小小的连队里,就有各种身量的人,各种身体上的不同和可笑的缺陷。他们中有两个是杂耍剧院里演喜剧的,而这群人看起来就好像是一帮演滑稽剧的——破调[114]军队开工的样子,一点不假。

准尉副官命令他们立正,他们前后摇了摇。准尉副官说:“指挥官看着你们呢。上刺刀!”

然后,一点都不假的,一个头藏在布丁盆里的矮人在泥地里向前挪了一步半,枪口从他弯曲的双膝之间伸了出来,他把头猛地一扭,顺着那条细细的线看下去——就像一个模糊的童话!为什么那个矮人要摆出一副能干、专业的士兵样子?因为绝望吗?这太不可能了!

士兵们晃来晃去,就像大风吹过长草地边缘时不停摇动的草浪。他们把手探到身体另一边去摸刺刀把,就像女人们费劲折腾她们的裙子。那个矮人用手在身侧重重一拍,就像军队里常说的那样。那些士兵把步枪提起来排整齐了。提金斯大喊了声:“稍息,稍息。”声音几乎听不见,然后带着不可控制的厌烦大吼了一声,“看在上帝的分上,把你们该死的帽子给我理整齐!”士兵们紧张地动了动,因为这可不是他们熟知的命令。提金斯又解释说:“不,这不是什么操练口令。你们乱七八糟的帽子弄得我浑身不舒服!”士兵们的低语顺着队列传开了:

“你听那个军官说啥了,弄得他浑身不舒服,是我们!我们又不是领着姑娘在公园里溜达……”不过,他们还是互相扭头朝上看了看彼此头盔的边缘,然后说道:“帽子再往前拉一点,贺拉斯。你把你的马笼头[115]拉紧点,赫伯!”他们兴高采烈地打着趣,并毫不羞耻地说着粗话,他们刚刚休完三十六小时的假。有个家伙大声哼唱起来:

我顺着布洛涅森林漫步,

带着那独立的神情,

我的轻手杖啊,你们这帮家伙![116]

提金斯问他:“你听过科博恩唱那首歌吗,伦特?”

伦特回答说:“听过,长官。他在老德鲁里[117]滑稽剧里演唱的时候我扮大象的后腿!”这是个小个子,黑皮肤,眼睛像小黑珠子的伦敦东区人,他的大嘴上下唇轻咬着,就好像他因为回忆起过去的光荣,嘴里含着块卵石一样。这个人的声音继续着:“大象的后腿!大象老伙计,我回英国头件事就是去看大象!”

提金斯说:“明年节礼日[118],我会给你们每个人一张德鲁里的戏票。明年节礼日,我们就都在伦敦了,要不就在柏林!”

士兵们南腔北调地小声惊呼着:“听!听见他说啥了吗?你听那个军官说啥了?那个新指挥官?”

一个看不见的什么人说:“给我们换成老肖迪奇帝国剧院[119]的票吧,长官,我们感激不尽!”

另一个说:“我可从来都不喜欢德鲁里巷!节礼日给我来张老巴尔哈姆的票子吧。”准尉副官出声让士兵们出发了。

他们沿着堑壕拖着步子走了。一个看不见的什么人说:“比个醉鬼强多了!”

好几张嘴说:“嘘!”

准尉副官叫了起来——带着点震惊、粗暴的慌乱:“闭上你的臭嘴,那个家伙,要不他妈的老子把你塞进禁闭室!”

但是片刻之后,他就冷静而满足地看着提金斯。

“一帮不错的小伙子,长官,”他说,“最好的!”他急着要消除刚才说的话带来的影响。“给他们配上合适的军官,他们就能打败全世界!”

“你觉得,他们会在意是什么军官在指挥他们吗?”提金斯问,“对他们来说,是不是随便什么人指挥都一样?”

准尉副官说:“不是的,长官。他们这几天给吓坏了。现在他们好多了。”

这正是提金斯不想听到的。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他知道……他说:“我还以为这些士兵都清楚得很他们该干什么——打仗这些事情——他们根本就不需要命令。有没有接到命令,不该有太大的区别。”

准尉副官说:“是有区别的,长官。”语气里带着他敢于表露出来的最冷酷的执拗。马上要来的攻击让他们都越发不安。这种感觉笼罩在他们头上。

麦基尼奇把头从麻布袋门帘后面伸了出来。麻布袋上印着红色的PXL[120],背后是黑色的Minn[121]。麦基尼奇的眼里射出疯狂的光,他的眼睛在脑袋里疯了一样地跳动。它们总是在他的脑袋里疯了一样地跳动。他是个令人生厌的家伙。他头上没有戴钢盔,而是戴着军官的布头盔。头盔上镀金的龙闪闪发光。太阳几乎已经升起来了,在看不见的地方。只要太阳的红轮越过了地平线,按照旅部的说法,德国佬就要开始发射他们令人厌烦的玩意了。还差十三分半钟。

麦基尼奇抓住提金斯的胳膊,提金斯讨厌他这种过于亲近的动作。他嘶嘶地说着——他真的是嘶嘶地说着,因为他想要压低声音说话:“到下一个防护堤那头去,我有话跟你说。”

在挖得合乎要求的堑壕里,就像他们撤退之后接收的这些一样,是由一个营的正规军在皇家工兵的指挥下按照规范挖掘出来的,顺着一条直直的堑壕走上好几码,你就会碰到一块从胸墙上向内突出的方形土堆,你只能绕着它走过去,然后,你又进入一道直直的堑壕,之后,又是一道防护堤,以此类推,直到战线的尽头。堑壕的长度和大小,根据当地的地形特点或者土壤情况而定。这些突出部分是用来防止打进堑壕的炮弹弹片横向飞溅。如果没有这些防护堤,堑壕就成了个漏斗,就像枪的枪管,引导那些炮弹的碎片射入人体。同样非常刺激的是——提金斯估计,在还没有完全升起的太阳落山之前,他就得这么做——猫着腰飞快地绕过一个防护堤,心跳快得让人难受,左轮手枪远远地伸在前方,几个毫不小心的家伙带着各式各样的手榴弹紧跟在你身后。转过一个角、弯腰贴在墙上的时候,你没法确定你会不会发现一个惨白的、危险的东西,而且你不可能有时间仔细地检查它。

麦基尼奇领着提金斯走过了距离最近的防护堤。他一脸严肃又神情激动。在下一段堑壕的尽头,满脸倦意地靠在一根支柱上的是一个满身泥土、瘦削的高个子。那个人脚旁的泥土里还蹲着个倚着他脚后跟打盹的人,那是个真正的格拉摩根郡人[122],这样的人营里剩下最多不过十个。那个站着的人那样靠在柱子上是为了从一个窥孔往外望,那个窥孔开得离土堆的支柱非常近。他对同伴嘟囔了句什么,然后继续专心地看。另一个人也嘟囔了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