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中 第二章(第4/6页)

麦基尼奇突然闪身进了隐蔽的过道。贴近他们脸的一面土墙带来点压抑感。他说:“是你怂恿那个家伙说那些该死的话的吗?”他重复道,“那句绝对该死的话!该死的!”除了憎恨提金斯之外,他还一脸惊讶,受着痛苦的煎熬,女人一样眼泪汪汪。他就像起了杀心的被抛弃的怨妇那样盯着提金斯的眼睛,带着点不敢相信的绝望。

对这个,提金斯已经习惯了。在过去的两月里,不论营部在哪里,麦基尼奇都在朝着指挥官的耳朵小声说话——麦基尼奇伸开双手撑在桌上,下巴几乎贴在桌布上了。虽然他们急匆匆地转移了三次,但每次都把这张桌布保住了。麦基尼奇和他那双时不时地朝提金斯的方向扫一下的疯眼睛是提金斯夜晚生活中最熟悉的东西。他们想让他滚蛋,这样麦基尼奇才能再次成为这帮兄弟的副指挥官。那的确就是他们在……还得添上有点太多了的他们叫作“老烧”[123]的酒。

很明显,提金斯没法滚蛋。没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他是被老坎皮恩安插在这里的,他也只好老实待在这里。在命运愉快的捉弄下,提金斯,他最想要的就是麦基尼奇现在这个相对轻松的工作,被好几个还算正经但相当让人恼火的年轻小子——兄弟们——恨得要死,因为提金斯占着他,麦基尼奇,想要的职位。让事情更糟的是,除了指挥官本人,他们全都是小个子、黑皮肤的伦敦东区人,都有一副伦敦东区的嗓音、手势和语调,结果提金斯觉得自己就像个金发肤白的格列佛,头发里夹着一蓬蓬白发,矗立在一群棕色的利力浦特生物之间[124],庄重而且毫无理由的醒目。

一门巨炮张嘴说道:——比早先开腔的那门还要近,声音更大却更柔和——“轰隆,隆,隆,隆,隆。”这个声音在大地上久久回响。过了一会儿,还连在一起的大约四节火车车厢被乐呵呵地抛到了云里,然后落到了很远的地方——四节车厢一起。他们可能是试图在北海[125]上砸个印子。

当然,它也可能是德国人炮击开始的信号。提金斯的心停住了,他脖子后面的皮肤开始刺痒,他的手发凉。这就是恐惧,战场恐惧,在进攻到来时就会感到。他有可能再也不能听见自己思考了,再也不能。那他活着想干什么呢?嗯,只要不丢掉他的理智就好。“我要祈祷:不要那个……”或者有一幢漂亮的牧师宅邸也行。这当然仅仅是……一个可以永远在那里研究波动理论的地方——但这当然是无法想象的。

他正在对麦基尼奇说:“你不该不戴钢盔就跑到这里来。你要待在这里,就必须戴上钢盔。如果那不是进攻开始的信号,我可以给你四分钟时间。谁说了什么?”

麦基尼奇说:“我不会待在这里。我会回去的,回去做那个你用来羞辱我的遭瘟的工作,但首先我得让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

提金斯说:“那请你回去的时候也戴上钢盔。如果你的马在这里,先不要骑马,顺着交通壕走出去至少一百码之后再骑。”

麦基尼奇问提金斯怎么敢给他下命令,提金斯说,要是师部运输官早上五点戴着队列常服军帽死在他的阵地上,那可太给他长脸了。麦基尼奇激动地反驳说,运输官有权力向由他负责补给的一个营的指挥官咨询。

提金斯说:“现在,这里由我指挥。你没有咨询过我。”

他觉得这样怪怪的,他们居然在讨论这样的事情,就在我们已经可以听见……哦,好像是,死亡天使的翅膀……那句话是你“几乎听见他抖动翅膀的声音”[126],还不错的修辞。但这才是军人会做的事情,任何时候都是!

他玩的是军队的老把戏,用干脆利落的声音说半傻的事情。过去这样做能逼着麦基尼奇多少有点军人的样子。

这次让他成了一副哭天喊地的样子。他摆出一副眼泪汪汪的痛苦模样,大喊着:“老营就成这样了……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兄弟们的营啊!”每咒骂一次,他就抽泣一声。“过去我们多么努力地建设它,结果现在……现在被你弄到手了!”

提金斯说:“那你还曾经是副校长的拉丁文奖得主呢。我们现在都沦落到这般田地了。”他又补了句:“你们蜜蜂酿蜜!”[127]

麦基尼奇带着忧伤的骄傲说:“你……你才不是什么拉丁学者!”

到现在为止,提金斯在那门巨炮说完“轰隆”之后已经数到了二百八十。那也许真的不是炮击开始的信号。如果是的话,炮击不用等到现在就开始了,它会紧跟着那声“轰隆”的脚后跟大肆降临。他的手,还有他的后颈窝,现在开始准备恢复正常了。

也许,今天这次进攻根本就不会来。

起风了,而且风力还在加大。昨天他还在猜德国人没有把坦克准备好。也许那些丑陋的、毫无知觉的犰狳——更别说还很没用!马力不够!——统统陷进了G区前面的沼泽里。“也许昨天我们一直在发射炮弹的重炮就是为了把那些该死的玩意轰成碎片。”那些玩意动起来的时候就像慢吞吞的耗子,鼻子埋进土里,翻起一块块的垃圾。等它们不动的时候,看起来就是一副沉思的样子!

也许进攻不会来。他希望不会。他不想经历一次要他自己指挥整个营的进攻。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按照条例自己应该做什么。他知道自己会做什么。他会在这些深深的堑壕里走来走去,漫步,双手插在兜里,就像画里的戈登将军[128]。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会说一些引人思考的话——真的是相当讨厌的一种时间,但这会给整个营注入一种最近缺乏的冷静精神——在前天晚上,一手拎着一个酒瓶子的指挥官,把两个瓶子扔向了一些一个半小时之后才出现的德国佬。甚至那帮兄弟也都忘了笑。在那之后,他,提金斯,就接过了指挥权,两条胳膊下面还夹着一大堆文书室的文件。他们必须要赶快,乘着夜色,而且还有人在不停地暗示有浅灰色的加拿大猎人[129]从地洞里钻出来!

他不想在遭遇攻击的时候指挥,或者别的什么时候!他期望不幸的指挥官到了晚上就能从他的麻烦里清醒过来。但是他猜,他,提金斯,在必要的时候也是可以支撑下来的,就像一个从来没有试过拉小提琴的人一样!

麦基尼奇突然又变得像女人一样眼泪汪汪的,像个给自己的情人求情的女人,眼睛睁得大大的。他的双眼搜寻着提金斯脸上撒谎的迹象,搜寻着他心口不一的踪迹。他说:“你准备拿比尔怎么办?可怜的老比尔为他的营流了那么多汗,而你从来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