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留下(第2/9页)


结果,他比她还小一岁。二十五岁。

她说,她演不了《欧律狄刻》。她不会演戏。不过,布莱恩听到他们的谈话,立刻说她必须试试。

“她就是需要有人推一把,”布莱恩对杰弗里说,“她就像头小骡子,很难让她起步。不对,说真的,她是过于低调了。我一直在提醒她这一点。她非常聪明。实际上比我聪明多啦。”

听到这话,杰弗里终于看了看鲍玲的眼睛—粗鲁地、探究地—轮到她脸红了。

因为她的模样,他立刻决定由她来演他的欧律狄刻。不过不是因为她长得美。“我绝不会让一个美女演这角色,”他说,“我好像从没用过任何美女演任何角色。那太过了。会让人分神。”

那么他说的她的模样到底指什么呢?是因为她的头发,它们又长又黑,相当浓密(与流行格格不入),以及她苍白的皮肤(“今年夏天别晒太阳了”),此外主要还是因为她的眉毛。

“我从来就没喜欢过它们。”鲍玲说,不过这不是真话。她的眉毛平平的,又浓又粗,在她脸上非常醒目。像头发一样,它们也不合时尚。不过,要是她真不喜欢它们,为什么不去拔掉呢?

杰弗里好像没听到她的话。“它们让你的表情看起来闷闷不乐,很引人注目。”他说。“此外你的下巴也有点过大,挺有希腊风味。要是我拍的是电影,能给你个特写,那就更好了。一般都会让一个看起来飘飘欲仙的女孩演欧律狄刻,我不想要飘飘欲仙的那种。”

鲍玲沿小路推着玛拉时,果真在背台词。最后有段独白让她有点为难。她一路跌跌撞撞地推着婴儿车,背诵着:“‘你真可怕,你知道。你像天使们一样可怕。你以为所有人都朝前走,像你一样勇敢阳光—哦,请别看我,亲爱的。不要看我—或许我不是你希望的样子,可我就在这里呀,我是温暖的,我是善良的,我爱你。我会给你所有我能给的快乐。不要看我。不要看。让我活下去吧。’”

她漏了一些东西,应该是:“‘或许我不是你希望的样子,可你能感觉到我就在这里呀,对吗?我是温暖的,我是善良的……’”

她跟杰弗里说过,她觉得这出戏很美。

他说:“真的吗?”他并没有因为她的评论高兴或吃惊—他似乎觉得早在预料之中,根本无需多言。他绝不会这样去描述一出戏。他更愿意把它形容成一个必须越过的障碍。此外也是一份可以向方方面面的敌人抛出的挑战。抛向那堆学术小人—按照他的说法—他们上演了《马尔菲公爵夫人》。抛向那群社会蠢蛋—按照他的叫法—他们盘踞着小剧院。他自命为外来者,倾尽全力压向这些人,在他们蔑视和反对的齿缝中上演他的戏—他管这叫他的戏。起初,鲍玲觉得这些肯定都出自他的想象,大有可能人家根本都不知道他。接着,发生了一些说巧不巧的事。上演这戏的教堂大厅突然要翻修,用不成了。印刷海报的价格意外上涨了。她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开始认同他的观点。要是你经常和他打交道,那你几乎没别的选择—争论是危险的,而且徒劳无益。

“这些狗娘养的。”杰弗里咬牙道,不过也颇为自得。“我并不感到意外。”

排演地点在费斯佳大街一幢老房子楼上。一周中还会有别的零零碎碎的排演,不过星期天下午是所有人聚齐的唯一时间。退休码头导航员扮演亨利先生,每次排演必到,对所有其他人的台词都非常熟悉,到了令人发窘的程度。不过发型师—她之前只熟悉吉尔伯特和苏利文[8],现在却要演欧律狄刻的母亲—其他时候都不能长时间离开店面。演她的情人的公共汽车司机也要每天上班,演俄耳甫斯的侍者(他们中唯一一个有志成为专业演员的人)也一样。鲍玲时不时得仰仗不可靠的高中生兼职的保育员们—夏季刚开始的六个星期,布莱恩忙着教暑期班。杰弗里本人每天晚上八点都得赶到旅馆上班。不过,星期天下午他们全都会到。别人都在西提斯湖[9]里游泳,或者挤在碧根山公园[10]里,在树下散步、喂鸭子,或者开车远离市区,去太平洋的海滩,杰弗里和他的班子却在费斯佳大街那间灰扑扑、天花板高高的房间里辛劳。窗子上部都是半圆形,就像在一些朴素庄严的教堂里一样,因为天热,它们用能找到的随便什么顶开着—一度位于楼下的帽店的20世纪20年代账本,或者一片片做画框剩下的木料,画框属于某位艺术家,他的油画现在抵着一面墙摞着,显然已被遗弃。玻璃脏兮兮的,不过窗外的人行道上、铺砾石的空荡荡停车场上,涂灰泥的低矮房屋上,阳光跳跃着,一派星期天特有的明媚气象。市中心大街几乎空无一人。没几家店开门,只除了偶尔一家挖墙而开的咖啡小馆,或者某家遍布苍蝇斑点的食品便利店。

休息时,总是鲍玲出去买软饮料和咖啡。她对戏剧本身及其进程发言最少—尽管她是唯一一个之前读过剧本的人—因为只有她没表演经验。她自告奋勇去买饮料,看来再合适不过。她喜欢在空荡荡街道上的短途行走—她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了个城里人,超然、孤独,活在一个重大而光辉的梦境中。有时她会想到家里的布莱恩,他在花园干活,还要照料孩子们。或者也可能他会带她们去达拉斯路—她记起他答应过这个—到池塘划船。那种生活与排演厅相比,顿显贫瘠乏味—数小时的努力、全神贯注、尖锐的交锋,汗水和紧张。即便咖啡的味道,它那烧灼的苦味,以及几乎所有人都选择它,而不是冰箱里取出的更提神、或许也更有益健康的饮料的事实似乎也让她满意。她喜欢商店橱窗的模样。这不是码头附近的光鲜大街,而是一条排列着修鞋修车铺,打折亚麻和织品店的街道,橱窗里摆满老掉牙的衣服和家具,即使是新货,看起来也像二手的。一些橱窗里衬着像旧玻璃纸一样又薄又皱的金色塑料布,免得商品被晒坏。这些商店其实只有这一天无人打理,但看起来仿佛凝固在时光中,就像岩洞壁画或沙漠下的遗迹。

她说她得离开去休两星期假的时候,杰弗里好像被雷轰了一般,好像他从没想过她生活中也会有假期这种东西。接着他变得严厉、略带挖苦,仿佛这无非是他早有预感的又一次打击。鲍玲解释道,她只会错过一个星期天—也就是两个星期当中的那个—她和布莱恩星期一开车去岛的东面,星期天早上返回。她允诺及时赶回来参加排演。私底下她纳罕自己如何能做到这个—打包、出发,这些总要花掉比你以为的更长的时间。她不知是否可以搭早上的班车,自己先回来。这个可能有点过分。所以她也没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