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留下(第3/9页)

她没法问他,他在乎的是否仅仅只是那戏,形成那团阴云的是否仅仅只是她从一场排演中的缺席。表面上是如此。排演时,他和她说话的口气公事公办,毫无破绽。要说有什么特别的,那或许就是他对她,对她的表演,都没像对别人那么高要求。这在所有人看来都是合情合理的。她是唯一一个当场拍板的演员,就因为她的模样—别人都是看到他在市里的咖啡馆和书店贴的广告,来参加面试被挑中的。从她那里,他似乎想要的是一种固执或者笨拙,与对别人的要求迥然不同。也许,这是因为在戏的后半部分她是演的死人吧。

然而她觉得他们心知肚明,别的演员们,他们全都知道在发生什么,尽管杰弗里摆出那种随意、粗鲁、毫无礼貌可言的姿态。他们知道,等他们全都三三两两告辞回家,他会穿过房间,闩上楼梯口的门。(一开始鲍玲假装和其他人一道离开,甚至钻进汽车,绕大楼开一圈,不过,后来这种把戏显得几乎像是侮辱了,不仅对她自己和杰弗里,对其他人也一样,她知道他们绝不会背叛她,因为他们全都被这出戏暂时却强大的魔咒罩住了。)

杰弗里穿过房间,闩上门。每一回,都像是个突发奇想,一个鬼使神差的决定。在它执行完毕之前,她不会看他。门闩推到位的声音,金属撞击金属发出的不祥或敲定命运的响声,让她感觉到一种局部的投降休克。不过她总是一动不动,她会等他回到身边,他的脸上,整个下午的疲惫突然之间无迹可寻,实事求是的、惯常的失望表情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神采飞扬、精力四射,这每次都让她大吃一惊。

“好吧。给我们讲讲你这出戏是关于什么的吧。”布莱恩的爸爸说。“是在舞台上脱衣服的那类戏吗?”

“好了,不要逗她了。”布莱恩妈妈说。

布莱恩和鲍玲安顿孩子们上床后,走到布莱恩父母住的小屋,享受晚间小酌。落日位于他们身后,在温哥华岛的森林后方,不过他们前方的群山一清二楚,在天空中剪影明晰,散发出粉红色光辉。几处高高的内陆山峰仍顶着粉色的夏季积雪。

“没人脱衣服啦,爸爸。”布莱恩用他雷鸣般的教学腔说。“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们根本就没穿衣服。这是最新的流行做法。他们接下来要上演一部全裸的《哈姆雷特》,一部全裸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天啊,那幕露台戏里,罗密欧要沿墙上的格子爬上去,被蔷薇丛勾住……”

“哎呀,布莱恩。”妈妈说。

“俄耳甫斯和欧律狄刻的故事讲的是欧律狄刻死了,”鲍玲说,“俄耳甫斯下到冥界,想把她找回来。他的愿望实现了,但他必须保证不看她。不能回头看她。她走在他身后……”

“走了十二步,”布莱恩说,“只能这么多。”

“这是个希腊故事,不过被放在了现代,”鲍玲说,“至少这出戏是这样做的。多少有点现代吧。俄耳甫斯是一个音乐家,和父亲一道旅行—他们都是音乐家—欧律狄刻是一个女演员。事情发生在法国。”

“翻译的?”布莱恩爸爸问。

“不是,”布莱恩说,“不过别担心,不是法语的。是用特兰西瓦尼亚语写的。”

“简直什么都没法听明白,”布莱恩妈妈忧心忡忡地笑道,“太难了,有布莱恩在这里捣乱。”

“是英语的。”鲍玲说。

“你是演那个—叫什么名字来着?”

她说:“我是欧律狄刻。”

“他会把你弄回去的,对吗?”

“不,”她说,“他回头看我了,我只好还是死了。”

“唉,不幸的结局。”布莱恩妈妈说。

“你就这么诱人吗?”布莱恩爸爸怀疑地问,“他就不能忍住不回头看吗?”

“不是那样的。”鲍玲说。不过这时,她感觉在某个方面,公公似乎又得逞了。他达到了目的,这也是在与她的所有交谈中,他一直以来似乎就热衷的事:步步紧逼,让她不情愿却仍旧温顺地做出某个解释,然后钻进这解释,他再用一个看似无心的小动作,将它一举击溃。很长时间以来,他一直给她造着这种危险,今晚他已算收敛了。

但是布莱恩对此毫无觉察。布莱恩还在盘算着如何帮她。

“鲍玲确实很诱人嘛。”布莱恩说。

“是啊,没错。”妈妈说。

“或许吧,要是她去找发型师弄弄的话。”爸爸说。不过鲍玲的长发长期以来一直遭他非议,已经成为家里的保留笑话。因此甚至鲍玲也笑了。她说:“我可去不起,除非我们把阳台的屋顶先修好咯。”布莱恩笑得前仰后合,很高兴她能把这一切当成一个玩笑来接受。他一直就是这么建议她的。

“只是为了骗他回头嘛,”他说,“这是对付他的唯一办法了。”

“不错,呵呵,要是你们能给自己弄幢体面房子就好了。”爸爸说。不过这像鲍玲的头发一样,也是一句大家习惯了的挖苦话,没人会在意。布莱恩和鲍玲在维多利亚市买了一幢漂亮但亟需修理的房子,但它所在的大街上的老房子纷纷被改造成各种用途荒唐的公寓楼。这幢房子,这条街,街边横七竖八的老加里橡树,以及房子下面居然没挖地下室的事实,都让布莱恩爸爸觉得非常恐怖。对父亲的议论布莱恩通常会欣然表示赞同,甚至干脆把事情说得更过分。要是爸爸指着隔壁布满黑色消防梯的房子,问里面住的都是什么邻居,布莱恩就会回答:“都是穷鬼啊,爸爸。吸毒的人哟。”爸爸问到房子如何取暖,他答道:“用煤炉呀。如今几乎找不到这样的东西了,煤卖得可真便宜。当然了,它脏得很,还有怪味儿。”

因此,爸爸现在提到体面房子,没准是作为一种和解的信号吧。或者不妨这么理解之。

布莱恩是独子。是个数学老师。他爸是个土木工程师,也是一家承包公司的合股人。也许他曾经希望儿子当个工程师,或许还能进入这家公司,不过他从没提过这事。鲍玲问过布莱恩,他是否觉得,对他们的房子、她的头发和她读的书的抱怨,会不会是对这个更大意义上的失望的一种掩饰呢,布莱恩回答:“不会的。在我们家,我们总是对任何想抱怨的事都抱怨个不停。我们可不是有心机的人啊,太太。”

鲍玲却仍旧疑虑重重,尤其是听到他妈说,如今教师应当是世界上最值得尊敬的人,而他们连该得的一半都没得到,她简直无法想象布莱恩是如何日复一日承受这一切的时候。然后他爸每每接茬,“就是嘛,”或者会说,“反正我肯定不愿做这个,我告诉你吧。他们给我多少钱我都不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