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留下(第4/9页)

“别担心,爸爸,”布莱恩会说,“他们给不起你多少钱。”

布莱恩在日常生活中,是个比杰弗里更富戏剧性的人。为了管理学生,他用上大量玩笑和滑稽动作,鲍玲相信他是在延续在父母面前一直扮演的形象。他会装哑巴,在学生假装羞辱他时会倒抽一口凉气,他会以牙还牙地反驳。他是个善良的无赖—一个花招迭出的快乐的难以摧毁的无赖。

“你的男孩儿在我们这里成就不小啊,”校长对鲍玲说,“他不仅幸存下来—虽说这个已经很不容易了—而且还成就不小啊。”

你的男孩儿。

布莱恩管学生们叫笨蛋。用的是一种亲切的、无可奈何的语调。他宣布他爸是非利士人的国王,是个纯洁、天然的野蛮人。他妈则是一块品质不错却已磨损的洗碗布。不过,不管他如何唾弃这些人,他离开他们时间长了就受不了。他带学生去宿营旅行,也没法想象哪个夏天可以没有这种举家休假。他每年都极其担心鲍玲会拒绝同行。或者就算答应一起去,她也会不开心,会因为他爸说的什么话而感到受辱,会抱怨她不得不花好多时间陪他妈,会因为他们没办法独处而闷闷不乐。担心她或许会决定整天待在他们自己的小屋里,读书,假装中暑。

在之前的假期里,所有这些都发生过。不过今年她随和多了。他告诉她,他注意到了这个,为此感激不尽。

“我知道你这样做不容易。”他说。“我就不同啦。他们是我父母,我习惯了不把他们当一回事。”

鲍玲来自一个把什么都太当一回事、以至于父母离异的家庭。她妈去世了。她与爸爸和两个比她大很多的姐姐保持着一种疏远而不失友好的关系。她解释说,他们之间没什么共同点。她知道布莱恩无法理解这种理由。她看得出,今年事情进展得如此顺利,让他大感宽慰。以前她以为他是因为懒惰或者怯懦,才没有打破这种安排,现在她意识到事情没这么简单。他需要他妻子和他的父母和他的孩子们像这样彼此维系,他需要鲍玲在他的生活中与他父母发生关联,也需要他父母在某种程度上认可她—尽管来自他爸的认可总是不甘不愿、勉勉强强,来自他妈的认可又过于浓郁,过于轻易,没什么分量。他还希望鲍玲能够、也希望孩子们能够,与他自己的童年发生关联—他希望这些假日能与他童年时代的假日连接起来,与那些好天气或坏天气、汽车故障或驾驶记录、划船惊魂、蜜蜂蜇伤,无休无止的棋盘游戏,以及所有他对妈妈抱怨说听得快要厌烦死的事情连接起来。他希望这个夏天拍点照片,添进他妈的相册,作为所有那些他一听人提到就忍不住要呻吟的照片的延续。

他们唯一能彼此交谈的时候是夜半时分,在床上。他们那种时候确实会交谈,比在家里聊得多,平时布莱恩总是那么疲倦,经常倒头就睡。而在白天,与他交谈是很难的,因为他玩笑开个不停。她看得出,玩笑就在他眼睛里闪烁着。(他的发色肤色跟她的很像—深色头发、白皮肤、灰眼睛,不过她的眼睛比较朦胧,他的却很明亮,像清水下的石块,晶莹清澈。)她看得出,笑话就在他嘴角牵扯着,他会在你的字里行间搜寻,等着抓住一个可以说双关语的机会,或者一句可以编韵文的句子—任何能够搅乱谈话,让它显得荒诞不经的机会。他那高大、松松垮垮拼凑而成,仍像青少年一样皮包骨头的身体抽搐着,为喜剧效果做着准备。在嫁给他之前,鲍玲有个叫格雷西的朋友,是个乖戾的女孩,对男人不屑一顾。布莱恩觉得这姑娘缺乏精神劲儿,需要激励,因此跟她说话时,比通常更加卖力逗笑。格雷西对鲍玲说:“你怎么能忍受这种没完没了的卖弄的?”

“真正的布莱恩不是这样的,”鲍玲说,“我们独处时他不像这样。”然而,回头看来,她真疑惑这话里有几分是真。她这样说,是否只是为了捍卫自己的选择,正如你决定结婚时会做的呢?

因此,在黑暗中交谈,受益于这个事实:她不用看见他的脸。而他也知道她看不见。

但是,即便窗子敞开,对着陌生的黑暗和夜晚的寂静,他仍有点调侃的味道。他说到杰弗里,必称他为导演大人[11],以便让这出戏,或者它是一出法国戏这个事实显得有点可笑。没准他针对的是杰弗里本人,以及杰弗里对这戏一本正经的态度吧。

鲍玲并不介意。能提到杰弗里的名字,对她而言是莫大的快乐和安慰。

大多数时候她都不提他,她围着这种幸福绕圈子。相反,她描述了所有其他人。发型师和码头导航员,侍者和宣称演过广播剧的老头。后者扮演的是俄耳甫斯的父亲,他让杰弗里最头疼了,因为他对于表演极其固执己见。

中年剧院经理人杜拉先生由一个二十四岁的导游扮演。马提亚斯,欧律狄刻的前男友,一个大约与她同岁的人,由一位鞋店经理出演,此人已经结婚,做了孩子爸。

布莱恩想知道导演大人为何不让这两个演员对调。

“他就是这么个风格,”鲍玲说,“他在我们身上看到的,都是只有他才能看到的东西。”

比如吧,她举例,侍者是个笨拙的俄耳甫斯。

“他才十九岁,那么害羞,杰弗里只好一直盯着他。他告诉他不要演得像在跟自己的祖母做爱。他不得不教他每一步怎么做。把你的胳膊在她身上抱得久一点,拍拍她这里。我真不知道这样有什么用—我只好相信杰弗里,相信他自有主张。”

“‘拍拍她这里’?”布莱恩说,“没准我该过去,盯着点这些排演。”

引用杰弗里的话的时候,鲍玲感觉子宫,或者胃的底部一阵虚弱,一股奇特的震颤朝上传递,直击声带。她不得不发出一声仿佛是在模仿杰弗里的低吼来掩饰颤抖(尽管杰弗里从不会发出任何戏剧性的低吼、训斥或责骂)。

“不过,他这么纯洁,倒也挺合适的,”她急促地说道,“不是那么好色。而是笨笨的。”她说起戏里的俄耳甫斯,而不是那个侍者。俄耳甫斯对爱情,或者对现实的态度都有问题。俄耳甫斯没法忍受任何不完美的东西。他想要一种超乎日常生活的爱情。他想要一个完美的欧律狄刻。

“欧律狄刻却更现实。她与马提亚斯和杜拉先生都调情。她在她母亲和她母亲的情人身边周旋。她知道人是怎么回事。不过她爱俄耳甫斯。在某种意义上,她爱他比他爱她要多。她爱他更多,因为她不是他这种笨蛋。她像个正常人一样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