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小张的单恋(第3/4页)

他等了又等,迷迷糊糊地等到了午夜,他半闭着眼睛坐在窗前,困得直向前栽。大门外的卫兵都换了一拨,朦朦胧胧地,他能听到那帮大兵在抽烟卷扯闲篇儿。

“什么督理府。”他半梦半醒地低声骂,“他妈的还不如个好窑子。姨太太一走走一夜,家里硬是没人管。这督理真他妈是个当活王八的料……”

可是没等他骂完,大门外忽然响起了“咔咔”两声,十分地清脆响亮,震得他猛一抬头。他懵里懵懂地推门往外走,寒冷夜风迎头一吹,他立时清醒了个透,同时就见不知哪里来了一群士兵,兵分两路地把那朱漆大门左右推开,而胡同口射来直通通的光芒,他下意识地向旁边暗处一躲,这才看清原来那是一队汽车拐了进来,车门踏板上均站立着全副武装的士兵,可见这必定是雷府的主人回来了。

汽车前后有四五辆,都是乌黑锃亮的大汽车,络绎地开进胡同,领头一辆正好停在了大门的正前方。张家田又听见了“咔咔”两声,这回觅声一瞧,才知道是穿了马靴的卫兵在跺脚、立正、敬礼。而车门踏板上的士兵各自跳下,机器似的退步侧身打开车门,一串笑语传了出来,正是学生装束的三姨太太先从车中钻了出来。

她先出来,紧接着转身又从车内拽出了叶春好。她一边带着叶春好往里走,一边笑谈,讲的都是这出戏怎么怎么好,那出戏怎么怎么坏,一阵风似的就把叶春好掇进了门去。

张家田站在暗处,一时间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好在知道叶春好回来了,总算可以放一点心。领头的大汽车敞着车门还停在那里没有动,他眼看周围没有管事的,又仗着自己如今也算是雷府里的人,便向前走了几步,伸了脖子歪着脑袋,想要借着汽车灯光,看看那大汽车里的装饰布置。哪知就在这时,车内忽然又钻出了一个人来。

他站在车门的斜前方,直勾勾地往里看,车里的人斜着身子迈出一条腿往外钻,很偶然地也抬了头。张家田猝不及防地和他打了个照面,就见这人穿着一身瓦灰色呢子披风,没戴帽子,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车灯光芒在他脸上一闪而过,张家田没看清他的面容,只瞧得他是大眼睛,眼窝微微地有点凹陷,显出了笔直的高鼻梁。

车里那人下了汽车,作势是要进门去,但后方跑来一名军官,先是喊了一声“大帅”,随即凑到那人身边,嘁嘁喳喳地耳语了一阵。那人歪头静静听着,同时漫不经心地抬眼看向了张家田——单是看,眼中、脸上一点感情都没有。

张家田冷不防地和他打了照面,已经是觉得自己冒失了,如今又被他这么打量着,想躲又没处躲,越发地不安。那军官的一声“大帅”,已经坐实了前方那人的身份。如他所料,雷督理真的不老,一点都不老。

甚至称得上是年轻。

(三)

清晨时分,张家田躺在仆人房内的床铺上,蒙蒙眬眬地闭了眼睛。熬了一夜,累是累的,然而精神上像是受了什么大刺激,兴奋得很,死活睡不着觉。

他心里装了两个人,一个不用提,当然是叶春好;另一个是昨夜新添加进来的,是雷督理。雷督理昨夜进门之前,分明是看了他好几眼——说“看”其实是不大准确的,那应该叫“审视”,仿佛他是个未落网的贼子,或者未入世的英才。

他一直觉得自己有点梁山好汉的风骨,不是怯官的人,偶尔有点怯大兵,但是大兵如果没带枪,那他也不怕。但昨天被雷督理的两只眼睛那么一审视,他像受了定身法一样,进退不得,真露出怯相了。

一方面怯,另一方面也有隐隐的羡慕。都是人生父母养的,他姓雷的就是高高在上的督理大人,自己这姓张的,也并不比姓雷的少了什么,却不是在街上混些粗茶淡饭,就是跑来当仆役。

“什么时候,我也坐坐汽车。”他那思绪是东一榔头西一扫帚,在督理和汽车之间乱跳,但事实上是他既没有看清楚督理,也没有看清楚汽车。

越是看不清楚,越要产生无边的想象,张家田心中乱纷纷的,躺了个魂梦颠倒。而与此同时,这世上另有一个人,心事和他几乎是一模一样,那人便是叶春好。

叶春好刚刚洗漱完了,慢慢地坐在镜子前梳头发,心里也装着两个人,一个是她自己,另一个是雷督理。

她的年纪的确是小,但幼稚归幼稚,她不傻。那三姨太太许是当初想念书而不可得的缘故,有个“女学生癖”,不但自己爱装扮成个女学生,还爱在女学生多的场合流连。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认识这位三姨太太的,反正前些天走投无路,糊里糊涂地便接受了对方的邀请,成了她的家庭教师。

起初,她很不好意思,因为那三姨太太对她真是太好了,薪水除外,还另给她做了几身春装,若是出门游玩看戏,也一定要带上她,其间一个子儿都不让她花。她以为是自己命好,先是有张家田,后是有三姨太太,都是肯帮助自己的人。然而如此过了一个多礼拜之后,她渐渐地感觉有些不对味。

三姨太太依然是天天拉着她出去游逛,但是在那跳舞厅或者戏园子里,她们开始经常遇见雷督理。偶然遇见一次,那没什么的,可是天天相遇,那未免就巧得过了分。

遇见了不算,还要常常让她挨着雷督理坐。她虽然是个受了文明教育的姑娘,但并不打算活得太浪漫,尤其是现在穷了,更要自尊自重。她既然没有给雷督理当小老婆的心思,所以也根本不想挨挨蹭蹭地和雷督理并肩落座,若是被雷督理误以为自己想勾引他,那岂不是丢尽了脸?

幸好,据她所看,这套把戏自始至终都只是三姨太太一个人在耍,因为雷督理的态度始终是淡淡的,并没有对她格外殷勤。

把头发梳顺了,她从面前的首饰盒子里拣了一枚小发夹。盒子里有好几样头饰,都是三姨太太拿给她的值钱货,也不说是给,也不说是借,只亲亲热热地送到她面前来,让她别嫌弃、随便用。她先前也欢喜地戴了几样,后来发觉三姨太太别有居心,才不肯戴了。

“这也怪了。”她暗自忖度,“她们这样的人,不是最怕别的女子来争宠吗?怎么还肯主动介绍姑娘给她丈夫?”

紧接着她又想:“难不成,是她已经失了宠,所以想把我当个礼物送给雷督理,想要讨好?她把我笼络住了,我若是受雷督理的宠爱,她当然也能跟着得些好处。她若是完全把我控制住了,那更可以通过我,继续去控制雷督理。”

想到这里,她脸上发烧,忽然觉着自己是被玷污了。幸好雷督理不是那种见色垂涎的人,否则自己怎么办?自己有能力对抗一位督理大人吗?事到如今,脱身的唯一法子,就是离了这里。可前些天,她也四处打听过了,像她这样的中学毕业生,又是女子,简直没有像样的差事可以谋。平常一点的大学毕业生还闲在家里呢,何况她连中学都没正经毕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