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3/7页)

有的人,等了一辈子……只为这一刻。

他还记得凯蒂脸上的表情。病痛像流动的火焰,烧灼她的整个身体——骨头、肌肉、皮肤。她已经使用了最大剂量的吗啡,但她不愿让自己陷入神志不清的状态,以免吓到孩子们。“我想回家。”她说。

看见妻子,强尼心中总有一种可怕的感觉挥之不去:她快要死了。现实太残酷,那样的结局令他不寒而栗,却只能独自黯然神伤,偷偷流泪。

“我的宝贝儿们。”她平静地说,而后又不禁哑然失笑,“唔,他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都开始换牙啦,能从牙仙子那里换一块钱了。每掉一颗牙还要拍张照片……还有玛拉,告诉她我能理解。我16岁的时候也很叛逆,跟我妈妈也合不来。”

“我现在还没有做好谈这些的心理准备。”他说,而心里却暗恨自己的懦弱。从妻子凝视的眼神中他看到了失望。

“我想见塔莉。”她接着说道。陡然转变的话题出乎强尼的预料。他的妻子和塔莉·哈特曾是最要好的朋友,后来因为一场矛盾闹翻了脸。两年来她们断绝了一切联系,而也恰恰在这两年中,凯蒂不得不面对癌症的折磨。强尼无法原谅塔莉,不仅因为那场本就因塔莉而起的矛盾,更因为在凯蒂最需要她的时候,她却不在身边。

“见她干什么?你忘了她对你做的事了吗?”他的语气中充满了怨恨。

凯蒂微微翻身面对他。看得出来,这小小的动作给她制造了难以言说的痛苦。“我需要塔莉。”她又说道,这一次声音更为柔和,“从初中起她就是我最好的朋友。”

“这我知道,可是——”

“你得原谅她,强尼。如果我能做到,你也一样能做到。”

“没那么容易。她伤害了你。”

“我也伤害了她,好朋友闹矛盾很正常。人有时候总是会忽略最重要的东西。”她叹了口气,“相信我。现在我已经知道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了,我需要她。”

“都过了这么久,你怎么能保证一打电话她就会过来?”

凯蒂忍着痛微微一笑,“她会来的。”她摸着丈夫的脸,让他的眼睛朝向自己,“我死之后,你要照顾好她。”

“别说这种话。”他轻声说道。

“她的坚强都是装出来的。这你知道,所以你要答应我。”

强尼痛苦地闭上眼睛。这些年他一直在努力摆脱丧妻之痛,并使家人的生活重新步入正轨。往事不堪回首,可他做不到,尤其在此时此地。

塔莉与凯蒂,两人做了将近三十年的好朋友。而且也正是因为塔莉,强尼才有幸遇到了他的人生挚爱凯蒂。

从塔莉走进强尼破旧的办公室那天开始,他的魂儿就被这个生气勃勃的女人勾去了。当时塔莉二十来岁,青春飞扬,激情饱满,在强尼经营的一家小电视台里成功谋得了一份工作。他以为自己爱上了塔莉,然而那并不是爱,而是别的东西。他只是被她的美艳迷住了。她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女孩子都更朝气蓬勃,活泼开朗。站在她的身旁,就如同在暗室里待了数月之后猛然沐浴在阳光下。也正因为此,他老早就看出来,这个姑娘前途无量。

塔莉刚把她最要好的朋友凯蒂·穆勒齐介绍给他时,他并没有留意。凯蒂看起来毫不起眼,皮肤更白,人更安静,倘若把塔莉比作汹涌澎湃的波浪,那么凯蒂顶多只算浪尖上的一团漂浮物。然而几年后,当凯蒂大胆亲吻他时,他从这个女人眼中看到了他的未来。他还记得他们第一次做爱时的窘态。那时他们都没什么经验——他30岁,她25岁——但只有凯蒂还保留着少女般的天真。

“难道做爱都是这种感觉吗?”她悄悄问他。

爱情就这样毫无征兆地降临在强尼头上。“不,”他说,从那时起,他便再也对她撒不出谎来,“不是的。”

和凯蒂结婚后,他们远远关注着塔莉在新闻界迅速崛起,但不管凯蒂与塔莉的生活多么天差地别,两人却依然保持着比亲姐妹更紧密的关系。她们几乎天天通电话,而每逢节日,塔莉也多半会到他们家做客。当塔莉放弃她的人脉,放弃纽约,毅然回到西雅图创办自己的日间脱口秀节目时,她曾请求强尼担任她的节目制作人。那些年他们多么春风得意。直到凯蒂患上了癌症,并最终被疾病夺去生命,一切都戛然而止了。

往事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他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他知道这一切都源于什么时候。

差不多四年前,也就是2006年10月,在凯蒂的葬礼上,他们全都坐在圣塞西莉亚教堂的第一排……

目光呆滞,神情黯然。但他们十分清醒自己为何会置身此地。他们一起来过这座教堂许多次,圣诞节子夜弥撒,复活节礼拜,但这一次不同往日。教堂里没有金光闪闪的装饰品,只有白色的百合处处可见。空气中弥漫着让人厌腻的甜香味儿。

强尼像个陆战队员一样挺直了腰板坐着。他必须拿出坚强的样子,为了他的孩子,他们的孩子,凯蒂的孩子。这是他在凯蒂临终之前亲口答应了的,可现在他有些怀疑自己是否能够信守诺言。他的心已经干涸龟裂。16岁的玛拉坐在一旁,身体同样僵直呆板,双手夹在膝盖之间。她已经有几个小时,也许几天没有正眼看过他一次了。强尼知道,他有责任消除和女儿之间的那道鸿沟,使她重新回到家人中间。可看着女儿时,他又失去了勇气。他们的哀伤加在一起,比大海都要深邃黑暗。所以他只是静静地坐着,尽管眼睛像烧灼一样难受,心里却不断地提醒自己:不能哭,要坚强。

他真不该向左边瞥那一眼,否则就不会看到板架上放的那张凯蒂的巨幅照片。照片拍摄于几年前,那时的凯蒂还是位年轻的妈妈。她站在班布里奇岛他们家房子前面的沙滩上,大大地张开双臂,迎接着奔向她的三个孩子。她的头发在风中飞舞,脸上的笑容像夜里的灯塔一样明亮动人。摆放这张照片是凯蒂的意思。那天夜里,他们相拥着躺在床上,凯蒂忽然请求他找出这张照片,当时他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着急。”他抚摸着她光秃秃的脑袋,凑在她耳边轻轻说道。

这件事她再也没有提过。

她当然不会再提。即便到了最后时刻,她也是更坚强的那一个,用自己的乐观保护着每一个家人。

为了不让丈夫因为她的恐惧而伤心难过,她在心里不知道囤积了多少话。最后的那段日子她该多么的孤独啊。

天啊。她离开才仅仅两天。

两天,可他已经巴不得生命能够重来。他想抱着她,亲口问她:“告诉我,亲爱的,你到底害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