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4/7页)

迈克尔神父走上讲台,原本就静悄悄的教堂,陷入一片死寂。

“我毫不奇怪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来送别凯蒂。她曾经影响了我们很多人,她的音容笑貌必将长留在我们心中——”

曾经。

“如果我告诉你们,是凯蒂特意点了我的名,要我来主持这场仪式,想必你们一定不会感到意外。所以我不想让她失望。她希望你们能够化悲痛为力量,去享受生命的喜悦和快乐。她要你们记住她大笑的声音和她对家人的爱。她要你们好好活着。”说到这里,神父哽咽了,“这就是凯瑟琳·穆勒齐·雷恩,尽管到了生命的尽头,却还在为别人着想。”

玛拉发出一声低沉的呻吟。

强尼拉住她的手。刚两个人的手碰到的时候,玛拉浑身一颤,随即扭头看着他。她把手缩回去的时候,强尼从她眼中看到了深不可测的悲伤。

音乐声响起。起初听起来分外遥远,仿佛来自他的脑海深处。过了一会儿他才听出是那首熟悉的歌。

“天啊,不要。”他小声念叨,而情绪在随着音乐上升。

那首歌名叫:《为你疯狂》。

他和凯蒂曾在婚礼上和着这首歌共舞。他闭上眼睛,想象着她就在身边,一个滑步溜进他的臂弯,在乐声中翩翩起舞。

触摸我,你就会明白这是真的。

懂事的路卡拽了拽他的袖子,对他说:“爸爸,妈妈说哭出来也没关系。她让我和威廉保证不要害怕哭。”路卡那年才8岁,妈妈去世前后他开始做噩梦,有时会因为找不到自己的婴儿毛毯而大发脾气,其实那条毛毯几年前他就已经弃之不用了。

强尼这时才发现自己正在哭泣。他擦了擦眼睛,简单点了下头,轻轻说道:“没错,小家伙。”但他没有胆量扭头看儿子一眼,因为儿子眼中的泪水会让他精神崩溃。于是他只管茫然地看着前方,渐渐地,神思恍惚起来。从神父口中飞出的每一个字都变成了易碎的玻璃珠,或者石头,乒乒乓乓砸向一堵结实的厚砖墙,继而又哗哗啦啦掉落一地。他把精神集中在自己的呼吸上,努力不去想他的妻子——这是他在夜深人静而又孤独一人的时候惯用的做法。

仿佛过了好几个钟头,祷告终于结束了。他和家人一起下楼接受亲友的慰问。他在人群中举目四望,不禁又是震惊又是心碎。他看到几十个陌生的面孔,而有些人他也仅仅是感到眼熟。哦,原来凯蒂的人生也有他所不知道的一面,这让她忽然变得遥远起来。想到这里,他的心更痛了。因而一待时机允许,他就立刻带着孩子们走出了教堂的地下室。

教堂外的停车场上停满了车子,但吸引他目光的并不是汽车。

塔莉在那儿。她正微微仰着脸,沐浴在夕阳的余晖中。只见她伸开双臂,身体缓缓移动,臀部轻轻摇摆,就像某个地方正为她播放着优美的音乐。

她在跳舞,在教堂外的大街中央。

强尼大喊了一声塔莉的名字,身旁的玛拉吓了一跳。

塔莉转过身,看到他们正走向车子,随即从耳朵里掏出耳机,径直向强尼走去。

“还顺利吗?”她悄声问道。

强尼感觉到一团怒火在胸中升腾而起,便立刻抓住不放。这个时候,任何东西都好过无尽的悲痛。当然,塔莉比谁都明智。她知道参加凯蒂的葬礼会有多么痛苦,所以干脆连教堂的门都不进。整个葬礼期间,她都在教堂的停车场上旁若无人地跳舞。

跳舞!

这就是所谓的最好的朋友。或许凯蒂能够原谅塔莉的自私,但对强尼来说可没那么容易。

他扭头对孩子们说:“你们先到车上去。”

“强尼——”塔莉上前想要拥抱他,但他避开了,现在他不愿意任何人碰他。

“我想进去,但我做不到。”塔莉说。

“是啊,谁又做得到呢?”强尼阴阳怪气地说。他马上就意识到,哪怕看塔莉一眼也是个错误。她的存在让凯蒂的离去变得更加真实。这两个女人总是形影不离的,她们一起欢笑,一起高谈阔论,一起唱跑调的流行歌曲。

塔莉与凯蒂做了三十多年的好朋友,强尼看到塔莉,自然而然会想到凯蒂,这种痛苦他难以忍受。该死的人应该是塔莉。一百个塔莉也抵不上一个凯蒂。

“客人们都要到家里去,”他说,“这是她的意思。我希望你也能来。”

他听见塔莉倒吸了一口气,便知道自己的话伤到了她。

“这不公平。”塔莉不满地说。

强尼没有理会,甚至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他把孩子们轰上他那台越野车,离开了停车场。一路上谁也不说话,他在沉默的煎熬中把车开回了家。

傍晚苍白的日光洒在他们家颇具工匠风格的焦糖色的房子上。院子里惨不忍睹。自从凯蒂患上癌症,就再也没有人打理过。他把车子停在车库,领着孩子们进了屋。家里的窗帘上、地毯的羊毛绒里还残留着淡淡的病人的气息。

“现在该干什么呢,爸爸?”

他用不着回头就知道是谁在发问。路卡,这是一个情感无比细腻的小家伙,鱼缸里的金鱼每死去一条,他都要哭上一场;在妈妈临终前的日子里,他每天都为她画一幅画。最近他在学校里又开始哭了,上次过生日时,他郁郁寡欢地坐在派对中间,一句话都不说,甚至在打开礼物的时候也没有露出半点笑容。他能敏锐地感觉到一切。凯蒂临走之前曾特别嘱咐说:“尤其要照顾好路卡,他可能应付不好想妈妈这件事。”

强尼转过身。

威廉和路卡几乎肩挨着肩站在他面前。他们穿着同样款式的黑裤子和灰色的V领毛衣。早上强尼忘了让这兄弟俩洗澡,他俩本来就散乱的头发经过一夜睡眠变得更加蓬松夸张。

路卡有双明亮的大眼睛,纤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花。他知道妈妈再也不会回来了,但他并没有真正理解为什么会这样。

玛拉走近两个弟弟身旁。她身体瘦弱,脸色苍白,穿着一身黑色的裙子,看起来活像个幽灵。

姐弟三人全都望着爸爸。

这种时候,他需要说上几句安慰和鼓励的话,提一些让孩子们能够终生铭记的建议。作为父亲,他有责任带领孩子们走出悲伤的阴霾,将沉痛的悼念转变成对妻子生命的热情的庆祝。可问题是,他怎么才能做到呢?

“来吧,小家伙们。”玛拉叹息着说,“我给你们放《海底总动员》[3]。”

“不。”路卡哭着说,“不要看《海底总动员》。”

威廉拉着弟弟的手,抬起头,仿佛在向姐姐解释一样,说道:“尼莫[4]的妈妈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