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时代的回忆(第2/3页)

老师曾跟我在户外散步两次,没有文法,也没有希腊文。在这两次短暂的散步中,老师对我很亲切,既无嘲弄,也没有大发脾气,只问我:你喜欢什么?你未来的梦是什么?从这时候开始,我喜欢老师了。但一开始上课,老师仿佛就忘了刚才散步的事。

师母下葬了。许密特老师本来就有从额头往上搔着长发的习惯动作,从这时候起,次数越来越多,几乎到了神经质的地步。这段日子,老师已完全不能任教。但是,我认为我是唯一喜爱老师的学生,即使他冷酷,摸不清他的脾气,我仍然喜欢他。

以许密特老师为主任的课程结束后不久,我便离开了故乡的学校,第一次到外地去。这是基于教育上的理由,因为那时候我是一个相当倔强难驯的孩子,父母对我完全没有办法。除此而外,为了接受“省试”也需要充分的准备。这项国家考试,每年夏天都在威登堡举行,是非常重要的考试,如果考试及格,不仅可以免除任何一个神学校的“实习”费,还可以以公费生的资格继续研究。我很早以前就想走这条路子。

这地区有一些学校特为此一考试设立补习班。总之,我进了一所这样的学校,那就是杜宾根的拉丁文学校。这学校的老校长保尔老师,从几年前开始,就以省试考生的指导者而闻名,每年都被来自当地各县市的学生群所包围。

保尔校长以前是以暴力闻名的斯巴达式教育家。好几年前,我的一个长辈被老师教过,受到严厉的处罚。现在老师已经老了,人也变了,虽然对学生的要求很严,但也有他亲切的一面。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离家,母亲带我到这著名老师的校长室前,伫立等候,我内心忐忑不安。老师出来把我们引进微黑的私室。起先,母亲似乎并不喜欢老师。总之,他白发蓬乱,背部弯曲,微凸的眼睛布满血丝,衣服褪成绿色,样式古板,眼镜滑到鼻端。右手拿着长可及地的大陶头烟斗,不时喷着烟,使熏得黑黑的整个房间充满烟雾。上课时,老师也手不离烟斗。

在我看来,这奇怪的老人简直是老巫师。弯着背,不修边幅,穿着陈旧污秽的衣服,眼中露出悲凄的神色,拖着磨损的拖鞋,从长烟斗中不时吐出烟雾,我现在竟然被交付给这样的老人。在这白发苍苍,满身灰尘,老于世事的人身边,也许会遭遇到意想不到的窘境,也可能会遇到难得一见的趣事——不管是哪一方面,都是异常的事态,这是一种冒险,一种体验。念及此,我准备接受老师了。

但首先,我必须忍受别离的痛苦。母亲在车站向我吻别,祝我前途顺利,而后搭上归程的火车。不久,火车开动,我出生以来第一次孤伶伶地被抛入广大的“社会”。从此以后,我必须自己处理自己,必须学习显示自己价值的方法——但是,直到如今头上已掺杂白发,仍然很难说已正确学得这种方法。别离的时候,母亲跟我一起祈祷。那时,我的信仰还未坚定,但当母亲祝我前途幸福时,我的态度逐渐严肃,决心在这陌生的地方好好努力,绝不让母亲蒙羞。

可是,过不多久,情况不如预期顺利,其后若干年的学生生活,对我,对母亲,都是在猛烈的暴风雨、试炼、幻灭、无穷的苦恼与泪、无以复加的争执和不睦中度过。不过,在杜宾根的时候,我总是坚守誓言,有所作为。当然在优等生和女舍监的眼中并非如此。我跟其他4个学生住在宿舍里受教搭伙。但是,女舍监要求住宿生对她尊敬与顺从,我无法达到她的标准。虽然有好几天,我努力向她露出善意的微笑,但总无法做得很自然。女舍监仿佛就是我不肯承认其权威与重要性的法庭。

一天,我犯了童稚般的过错。于是,遭遇到非常难受的经验,她带来高个子结实的弟弟,意图施刑于我。我顽强地对她及她的弟弟加以抵抗。决心如果受到他们的制裁(他们没有这种权利),就要从窗口跳下去,或者咬他喉咙。到最后,这男人没有向我出手,沮丧地回去了。

杜宾根很没意思。我被抛入的这个“社会”并不合我意。枯燥无味,粗糙寒伧,那时的杜宾根跟现在不一样,不是一个工业都市,不过,已有七八十个的工厂烟囱耸立着。小河比起我的故乡也普罗得多,以褴褛的形象穿流过七零八落的山间。我一点也没注意到城镇四周的华美,因为我们外出的时间极短,我虽到过波恩许特芬150,但仅仅一次而已。

啊,真的,杜宾根一点味道也没有,这散文式的工业都市简直不能跟我的故乡比。同学们也跟我一样,来到这陌生的地方,悲惨地为乡愁所困。我常告诉他们卡尔夫镇生活的情景,并把绘具涂得厚厚,又因乡愁与性喜吹牛杜撰了许多莫须有的故事。没有一个人会向我提出疑问。因为学校里,只有我一个是卡尔夫镇的人,其他的学生大部分来自郡与都市,在我们班上充其量只有六七个是杜宾根本地出生的。其他都来自远方,以便借这可靠的跳板通过国家考试。

这跳板就像其他补习证一样,未必能保证顺利通过国家考试,我们的补习班亦然,杜宾根时代结束时,顺利通过考试的人很多,我也是其中一人。后来我无法成为了不起的人物,罪不在杜宾根。

枯寂无聊的工业都市,受严格女舍监监视的俘虏境遇,杜宾根生活的表面化,这一切尽管我深觉无味,但这一段学生生活(约一年半)对我的一生来说,仍是一个收获丰硕的重要时期。

教师与学生的关系在卡尔夫接受许密特教诲时已早有所知。但精神指导者与有才华学生间那丰富无比,又非常微妙的关系已在保尔校长先生和我之间开花结实。这老人以数不清的怪脾气和奇异行为成为大家的话题,也常显露怪异扭曲的脸色。从淡绿的眼镜里倾注出瞪视般无精打采的眼神,而且接连不停地吸着长烟斗,把满是学生的小教室弄得烟雾弥漫。但是不久之后,他成了我的导师,也成为我模仿的典范、我的裁判官和我崇拜的半神。

除了校长之外,我们还跟另外两个老师学习。但这两个老师对我来说等于是不存在的,他们似乎在层次上略有不及,隐藏在大家所爱、所惧与所敬的保尔老师身后,像影子一般消失了。同样的,我略感不满的杜宾根生活隐而不见了,最亲密的同学影像也消失无踪。这一切跟这位主要人物比起来,简直微不足道。那时候,我的少年期已臻至最高峰,性爱欲求已渐露端倪,学校在其他方面虽是冷漠与蔑视的对象,其实也是我一年半以上的私生活中心。万事万物都以此为中心而活动,做梦,甚至休假中所想的经常都是学校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