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时代的回忆(第3/3页)

我一直都是多愁善感,容易怀疑的学生,一旦有人说我,或蔑视我,一定拼死命反抗。虽然如此,我仍然被这谜样的老先生深深吸引,完全迷失了自己,因为老师寄望我是有最高理想与努力方向的人,而且对我的不成熟、无礼与无能一点也不计较,并在我的内部看到了最崇高的特质,认为我理应得到最高的成绩。

老师纵使褒奖学生,也只淡淡褒奖。譬如说,拉丁文或希腊文很出色,他也只说:“黑塞,你念得真不错。”虽然只有这么一句话,也足够让我浸在幸福感中好几天了,我也就越发努力。有一次,他从身边经过,看了我一下,细声地说:“怎么搞的,你应该更好才对呀!”为此,我烦恼极了,最后为了再度赢得这半神的心,我拼死命地读。有时老师会用拉丁文跟我谈话,并且把我的名字译为卡多斯(Chattus)。

其他同学如何体验这种特殊的师生关系,我什么也不能说。当然其中特别优秀的某些人(和我最接近的友伴,也是我的竞争对手),显然跟我一样,都成为这位魅惑人的老先生的俘虏,同时在那时候,我们都同样被认为可担任天职,因而我们每一个都假装是圣堂最低阶梯的准教士。我虽然尝试从心理观点来解释我的少年时代,但是,那时候最杰出,最具活动性的事情却是屡次企图反抗和逃亡,不过,我似乎依然还有崇拜人的能力,在我能够尊敬人,皈依人,朝高目标努力的时候,我的灵魂就变得更好,开出更美丽的花朵。

这稀贵的资质,父亲发现得最早,也勤加培育,但在平凡、无能、疏忽的教师之下逐渐枯萎;后来转移到脾气暴躁的许密特教授之手,开了几朵花;旋即转到保尔校长手上,花开满树。这在我一生中是最初也是最后的经验。

校长先生虽然只能促使几个理想的学生热衷于拉丁文和希腊文,并把负责完成精神使命的信念贯注给他们,但仅此已相当伟大,足以令人感谢不已了。这位老师所特有的品味就是从学生群中寻出智能优异的人,支持他们的理想主义,并给予营养,同时还能正确认识学生的年龄、稚气与顽皮,因为保尔老师不只是一个被崇拜的苏格拉底,更是一个练达、极富独创性的教师,深知促使13岁少年不断品味、怀念学校的秘诀。

这位贤人不仅巧妙地教我们拉丁文的文章论与希腊文的语形论,而且不时说一些教育方面的笑谈,让这群少年人大为高兴。只要一想到那时候的拉丁文学校是如何严格、形式化而无聊,就可想见在这腐败的职业性排他主义中他的感化力是多么新鲜而富独创性了。从他外表独特的举止看来,起初实在令人警戒而想发笑,但不久之后,就成为权威与训育的手段。

仅凭校长的习惯与癖好,似乎不足以支撑他的权威,但是,连这一些也成为辅助教育的新手段了。譬如他的长烟斗就具有这种功能。这只我母亲看来很觉惊讶的烟斗,在我们学生心目中很快就成为一种王笏,一种权力象征,不再是有趣的附属品,也不再是难以忍受的东西。只要有人受命拿下这烟斗,或受命清洗,就觉得是蒙受到老师特别的眷顾,被大家敬仰不已。此外还有类似的种种光荣的任务,我们学生都争着担任,唯恐落后。所谓“气袋”即其中之一。我曾因担当此一任务一段时间,而得意非凡。

担任“气袋”的学生每天必须掸除校长桌上的灰尘,用的是桌上最上方的掸子。有一天,我得当此任却为其他学生替代,这对我真是重罚。

冬日的某一天,我们坐在闷热烟雾弥漫的教室里。冰冻的窗外,太阳灿然照耀着,校长突然开口说道:“喂,你们不觉室内窒闷吗?外头,阳光普照。到校舍四周跑跑吧!首先把窗子打开来!”

有时,我们这些志愿参加国家考试的人,为课外问题所苦的时候,老师会突然邀我们到他的房间去。那儿的特别室有张大桌子,上面放着一些塞满玩具兵的球箱。我们把这些玩具兵编成军队,拼成战阵。不久,战斗开始了,老师含着烟斗,吐着烟,观看步兵队伍的砍杀。

美的东西易毁,美的时代不会长久。杜宾根时代为期甚短,但在我全部学校生涯中,这是我唯一做善良学生,敬爱老师,认真读书的时期。一想到当时的事情,就会不由得想到1890年暑假在卡尔夫家里度过的情景。这年暑假没有习题。保尔校长要我们注意学过的希腊名文集中的伊索克拉特斯151《处世训》,并对我们说,他想知道他以前所教的优秀学生中有几人能背得《处世训》。愿不愿遵从他的提示,全由我们自己决定。

我还记得,大概就在那个暑假,我曾跟父亲一起散步过几次。我们偶尔会在卡尔夫左侧的森林中度过一个下午。老枞树下长了许多苔桃和翠莓。森林中的空地上开着千屈菜花,夏蝶,红色、鼠色的绯纹蝶到处飞舞。枞树脂与蘑菇沁人心脾,有时还会有迟钝的鹿出现。我跟父亲穿过森林,在林边石南树丛下休憩。

父亲常常问我,伊索克拉特斯读到什么地方了,因为我每天手不释卷地背诵着他的《处世训》。伊索克拉特斯的首章是我现在唯一记得的希腊文散文。希腊文在学校虽学得不少,但现在牢记不忘的只有伊索克拉特斯的这段文字和荷马的两三句诗。

总之,最后我还是没有把整个《处世训》背起来。我能暂时记住,随意念出来的只有三四十句。但这也随着岁月的流逝,逐渐淡忘,终于从记忆中消失了,就像暂且属于我的东西不久就销声匿迹一般。

现在,希腊文已一字不识。拉丁文到头来也大部分都忘了——如果不是我杜宾根时代的一个同学,活到现在并且成了我的朋友,可能连拉丁文也全忘了。他常用拉丁文写信给我。每当我读到这美丽的古典文字,就会恍惚浮现出少年园地中的芳香与保尔老校长的烟斗味来。

(192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