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归来

“你可以彻底毁了我,你已经这么做了,但是你毁不掉我的尊严,这是我永远也不会放弃的!”她伸出拳头发誓。

她暗自发誓,这将是她在这里度过的最后一个晚上。与此同时,她第N次重温了自己的计划,琢磨着出去以后的生活将会变成什么样子。她错过了太多东西。电视和报纸似乎是熟悉现代生活的渠道,可是她已经很久都不曾看过也不曾读过了。她只愿沉浸在图书馆借来的那些书本里,从中寻找慰藉。她学会了无视外面的世界,而如今她又做好了再次入世的准备。

她合上了日记本,试图回忆她写下第一篇的时候是哪一天。那是一个圣诞节,九或十年前吧,怎么还能想得起来呢?每天都在做着同样的事,重复着同样的动作。在这样一成不变的生活中,一切记忆终将变得含混不清。然而,在她被转移之后,情况稍微有所好转。那一天的“圣诞大餐”散发出些许节日的气氛,大家甚至吃到了略带酒味的朗姆酒蛋糕,还有另外一种名字很奇怪的糕点,读起来就像是在咕噜咕噜地叫,但具体的名称她已经记不太清了。她还是应该记下那一个日期的,即便她每晚睡觉之前都会进行记忆训练,但她的回忆早就已经滚得远远的了。

透过铁窗,她看着路灯散发出橘色的光晕,照亮了院子。她想象着自己化身为某个科幻小说里的人物突然从古代穿越到了现代,那该有多么难以适应面对这一切啊。这样的念头让她感到很有趣,不禁独自一人笑了起来。

她把日记本藏在床垫下面,洗漱完毕后躺上床,翻开了前一天晚上才刚开始读的小说,等着熄灯号被拉响。年轻的时候,她曾经为自己拥有丰富的词汇量而感到骄傲,可是现在她却遇到了那么多看不懂的生词。例如“Twitter”(推特网)是什么意思,这不是在模仿鸟的叫声吗?然而,为什么小说的女主角在跟一个粗鲁的政客吃完饭走出餐厅之后,要发出小鸟的叫声来描述这一顿晚餐呢?这完全说不通啊。而且刚一进家门,她就在“Facebook”(脸谱网)上发布了这个政客的照片,这里说的可能是某本新的杂志吧?对于这一段内容,她也一样摸不着头脑。

当宿舍陷入一片昏暗的时候,她依然睁着双眼,开始计时——她从来不会弄错——然后在一万零八百秒的时候停了下来。熄灯的时间是晚上九点,那么现在应该是午夜十二点,换岗的时间到了。她从床下把装脏衣服的袋子拿了出来,里面藏着她的私人物品。她犹豫着要不要带上正在读的这本小说,然后默默地站起身来。她走到门口,转动门把手,听到锁芯弹出锁头,随即慢慢地推开了房间的门,往走廊走去。从这里到角落处的盥洗室,需要走五十步。

她悄悄潜入盥洗室,屏住呼吸,等到舍监巡逻结束,然后继续向前走。

看守的护士一熄灯就去睡了。此前的某个晚上,有犯人弄坏了医务室的门把手,使得她开不了门。从此,她就再也没锁过医务室了。而她的钥匙又被阿加莎偷到了手。这类事情对阿加莎来说简直是易如反掌。当某个病人痛苦的尖叫声就快要刺破你的耳膜时,作为一名护士也就顾不上自己的钥匙串了。阿加莎能装出各种病痛,好让自己能经常出入医务室。她甚至还能假装吞下了别人给她的药片。

她走进医务室,转身关上房门,然后直接趴在了地上,否则,玻璃药柜里的小灯发散出的微弱光亮会在门上投射出她的影子。她贴着地板匍匐前进,一直来到通风口的下面。阿加莎连续六次造访医务室之后,通风口护栏上的螺丝钉早已被她卸下,一拉就能打开。护士在给了阿加莎止痛片后,总是把她独自一人留在房间里休息。经由穿墙而过的通风管道,她溜进了清洁工们放置工具的设备房。她曾经跟护士一起偷听到他们之间的讲话,并经常以此为乐。正是护士告诉了她声音是怎么传过来的。

一到设备房,阿加莎立即脱掉身上的睡衣,换上自己的衣服,然后爬进了装着废纸、塑料瓶以及其他干燥废品的大垃圾箱里。接着她开始继续计时,一直到深夜十二点半。

当房间的门被打开时,阿加莎的心跳开始加速。她躲藏的垃圾箱的滑轮在走廊的油毡布上吱吱作响。推着箱子的人突然停了下来,擤了擤鼻涕,然后又继续往前走。阿加莎听到了钥匙在门锁中转动的声音,通向院子的大门被打开了。搬运垃圾箱的工人再次停下来擤鼻涕,接着打开盖子把纸巾扔了进去,然后继续把垃圾箱推到了垃圾装卸点。这个时候,周围陷入了一片沉寂。

又是一万零八百秒之后,阿加莎听到了货车的马达声、刺耳的倒车警报声,还有把垃圾箱从地上抓起来的起重机的声音。

阿加莎曾经上百次想象过这一场景,这是最危险的时刻。她蜷成一团,双手抱头,尽量把全身的肌肉放松。她曾经玩过更惊险的特技动作,只不过如今她的身体不再像当年那么强健,她的关节也不再那么柔韧灵活。垃圾箱的盖子逐渐打开,她感到自己开始向下滑,但没有做出任何抵抗。她还得留着力气应付接下来的一系列事情。阿加莎感到角度越来越倾斜,突然间,她和一堆废纸和塑料瓶一起掉进了翻斗的血盆大嘴里。

翻斗车的“大嘴”转了个方向,准备把垃圾送进货厢里。阿加莎伸直双臂,站直双腿,尽力抓住翻斗的边缘,一直坚持到垃圾箱被放下。这个庞然大物似乎吃得心满意足,把“大嘴”向后一扬,阿加莎趁此机会藏进了没有被“大嘴”撕坏的纸箱堆里。

卡车终于轰轰作响地动了起来。院子里的大铁门缓缓滑向一边,车子重新加速,冲了出去。

没有任何车追出来,说明她躲过了所有的探照灯。阿加莎抬起头,看着柏油马路在她身后不断延伸。道路两旁发散着银光的松树直指天空。空气如此温润,她知道自己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一天,这个散发着自由的香气的夜晚。

卡车穿过森林,经过两个小镇,然后向郊外开去。当车子在进城之后的第一个红灯前停下来时,阿加莎犹豫着是否要跳下车。那个路口虽然没有什么人,但在她看来还是太亮了一点。一直等到了第三个红灯,她觉得时机到了——这里四下无人,而且灯光昏暗。阿加莎从车厢的中轴线处跳了下来,这样,司机就不会从后视镜里看到她了。等到卡车重新启动之后,她开始镇定地走起来,就好像正在过马路。即使司机发现了她,也会以为不过是个夜里的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