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3/6页)

解放太原之前,爷爷就是这种最普通的银行小职员。太原战役中,银行头头全部撤离,共产党军队浩浩荡荡开进城里,爷爷和同事都是被接管的对象。共产党干部问他们:“想不想干革命?若想,就跟着一起,若不想,就解散回家务农。”爷爷那年十八岁,才工作了两年,懵懵懂懂,问他们:“干革命有饭吃吗?”干部说:“当然有,干革命发馒头。”爷爷仔细想了想,回老家都是山上的贫地,不下雨就要饿肚子,说什么也不能回老家了,就说:“我干革命。”

没隔几日,爷爷跟着队伍被拉到了天津。那时候平津战役已经快打完了,爷爷听人说,进城就这一两天的事。在天津城外,所有这些小职员挤在几辆大车里,在干瘪的肚皮催促中遥遥望着远处爆炸的尘埃。冬日严寒,锁在大车里吐气成烟。爆炸隆隆既是毁灭,又是希望。他们揣着手蹲在车里,怀念家乡削面的味道。不知过了多久,大车轰隆隆启动了,咣当咣当将这些十几岁的孩子像倒果核一样倒在城市的街道上,又轰隆隆开走了,“果核们”骨碌碌滚进每座建筑,就地扎下根来。爷爷第一次见到那几座银行大楼,倒吸了一口气。森严又高大,站在底下有压倒的气势。一种异常陌生的感觉扑面而来。爷爷没见过这样的建筑,大石块,方方正正巍峨的立面,几根大柱子竖在正面,灰扑扑却有光泽。建筑外面飘着撕裂的横幅,扑簌簌随风显得破落。爷爷跟着大部队涌进楼里接管,看到成箱没带走的档案和红木书桌上散落的废弃文件,想起在太原的国统银行被接管的时刻,也是这么多废档案。他怔怔地站在楼道里,有点恍惚,后脑勺被队长一拍:“干吗呢,快搬啊。”

一九八四年这次人民银行拆分,倒是爷爷的一次机会。文革中,爷爷丢了工作,农场劳改,平反之后也没有原来的位置,这次拆分给他派到新的部门,也算新的开始。其实不能叫拆分,办公室还是一样的办公室,人也还是原来的人,连写字台和文件夹都毫无变化,只是办公室外面的牌子换了一块,牌子上的字换了,文件纸的抬头也变成了红色的工商银行字样。爷爷和同事们默默看着这场转变,没有太多动荡,就好像一切如常。

换牌子那一天,爷爷看着干活儿的人蹬着梯子爬到大楼大理石门边,将一块黄铜黑字的崭新竖长牌匾从车里搬出来,和底下接应的人一人一端抬着,小心翼翼挂上,用一块旧抹布稀里糊涂地擦了擦往墙上挂,两个人相互喊着校正。爷爷知道,这是大幕转换的象征,意味着某种时代的变迁,但是他并不兴奋,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踏入这座楼时,也曾以同样的迅捷动作换门外的牌子,那么相似,那么模糊。又想起更久远的时候,太原银行楼被接管的时候,换牌子的动作一样迅捷——所有记忆都有相似之处,全都混在了一起,似乎没有了区别,只剩下了姿势和动作。

这种感觉在心里动荡起来,引起唏嘘的感叹。

做选择的时候,我习惯抛硬币决定。在硬币跌落在地的瞬间观察内心的感觉,看自己是想重抛一次还是长出一口气,就知道自己真实的愿望倾向于哪端。这次情况比较特殊,硬币在空中飞了很久,在地面上又竖直旋转了很久,直到同学聚会的那个晚上,始终不曾有一面贴近于地面。

同学聚会结束之后,我带着昏沉的倦意上楼。

要出国吗?不要出国吗?出国就能有期待的自由吗?我想象出国后的生活,独自租房,偶尔打工,见到一些不认识的人,去一些不认识的地方。这种想象对我来说有一些吸引力。我有那么一点点想走了。无论外面的世界是否有实际的自由,至少不会永远被重复的俗常和人际交往的重负锁住,至少有想象的自由。

只是需要花掉爸爸的一大笔钱,而这是我不愿意的。还有如何与妈妈交代。想到这里,我的脚步又有点迟疑。楼道黑漆漆的,公共灯泡又坏了,无人修理。我从玻璃污浊的小窗口望向月亮,在这仅有的微弱光源下,脚下的路模糊不清。

敲门之前,我下定决心,整理了三两句开场的话,准备应对探询。

——妈,我想过了,我还是想出去。

——妈,你说的困难我都明白,我只不过不想这么快就把一辈子一眼望到头了。

敲门的时候,我对命运的偶然性没有过任何思考。

推开家门,我看到一个年轻的陌生男人坐在客厅里,低头和妈妈谈话。妈妈匆匆招呼我一声,就又低下头看什么。我进屋收拾床铺,他们说话的声音就顺着门缝飘了进来。我断续听到一些,捏着床单的手就无法继续了。

我出来喝水,等水开的工夫站在厨房和客厅之间听。我轻声咳嗽,想引起妈妈的注意,但妈妈蹙眉研究几张打印的纸,没有听到。那个人抬头看了看我,讨好似地笑笑。他挺年轻,刻意用发胶把头发梳到后面,还穿了老气的西装,但看得出来最多也就二十八九岁。他似乎想和我打招呼,但又怕影响到妈妈而没有出声。

妈妈确实在思考,这是很少有的事情。妈妈常和大院里的姑婆聊天,从别人的七嘴八舌中混乱地形成自己的印象,很少像这样长时间思考一件事。让她陷入这种思忖的必定是某种令人发愁的事情,发愁却又难以述说的事情。而且一定是某种具体的事情,具体而微,妈妈的严肃不会放在抽象的东西上。她有限的精力相当专注地集中于把握自己困难的生活。

我站在厨房边上,心里隐约有不安的感觉。妈妈也看到我了,但似乎不想让我听到他们讨论的内容,刻意把声音放低。我切了水果,又热了一杯牛奶,微波炉转动的哄哄声盖过了他们的低声谈话,但给我继续观察的时间。我从听到的只言片语中编织事情的全貌,并思忖这种全貌的意义。我望着厨房墙上瓷砖的缝隙,有一点眼晕,又把眼睛转向客厅的天花板,天花板上有一片渗水之后干涸的污渍,留着岁月的痕迹。我知道,在我没有留心注意的生活背后,很多东西一直在行进。

等那个人走后,我问妈妈:“还差多少钱?”

“嗨,没事,我这就是打听一下。”妈妈掩饰道,“他是到小区里来拉客户的,我是被他缠住了,才进屋说说话,没当真的。你别管了。”

我继续问:“还差多少钱?”

妈妈断断续续把情况一一讲了。她说话的时候,仍然是一种试探性的小心翼翼,似乎是怕她的话给我造成负担。这和她试图劝导我的时候不一样,在她叙述现实处境时,她的话语表层覆盖着一层很脆弱的惊惶不安,像冰盖下面流着不定的水。这种惊惶轻触着我的理智。妈妈一直不知道,从小到大,能够改变我的并不是她的言语教导,而正是她偶尔流露的脆弱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