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4/6页)

妈妈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这事儿还说不定呢,你也别担心,我再打听打听。要拆也不是这一两天的事。 ”

妈妈的忧愁是显而易见的。家里的房子是厂里八十年代盖的老楼,年久失修,冬冷夏热。下岗之后厂里为了缓解工人情绪,没有收回,任我们住,但是产权却不是我们的。现在听说要拆迁了,最早年内就要动工。因为没有产权,所以没有谈判资本,也不可能拿到多少赔偿。周围的商品房每天涨价,几年间已经有十倍涨幅,赔偿金远不够再买新房。消息越近,就越让妈妈惊恐。这让我想起了徐行的话。印象中他是第一个劝我买房子的人。他的话对我来说遥远而陌生,属于一个我不喜欢而直觉性拒斥的领域。然而他的话还是对我产生了影响。在电风扇的白噪声中,我看到周围漩涡上涨的金钱的暴风和妈妈在暴风里的晕眩。

妈妈的一生就在这样的提心吊胆中度过。她早年被风吹来吹去,在厂里好容易安顿了,干了差不多二十年,像抓住一棵大树一样死死抓住厂子的枝叶,以求一世安稳。但她寄望的事物从来就不是依托的屏障。秋风过境,她还是如落叶飘零,该下岗时第一批被赶出了厂,几乎没有收入。现在下岗八年之后,没有稳定工作,如果连住的地方都没了,就有一种人生提前归零的悲伤。

在这个躁动的夏日之前,这些事情从未真正进入我的头脑。我看到突然出现在白纸上的图纸和数字,有一种虚幻和现实交错的不真实感。我头脑中快速闪着数字。也许他是对的,我想,也许他们都是对的。我想到微月早早的婚姻,想到于舒的劝诫,想到徐行,觉得一些事情可能并没有我以为的那么遥远。

“还差多少钱?”我又问妈妈。

给爸爸打电话之前,我来来回回摇摆了好几次。我回到学校,在楼下的树荫里走来走去,避开散步遛狗的情侣和可能碰见的熟人,试图在躁动的夏夜理清楚杂乱的思绪。在树荫尽头、路灯照不到的地方,我凝视着黑夜中影影绰绰的建筑,像看到晦暗不明的未来。我的口袋里有一枚硬币,我捏了几次想拿出来,手心里有微微的汗水,但始终没有拿。

电话通了,声音有些嘈杂,有木器和地板撞击的声音,似乎有人在搬动家具。这是欧洲时间的下午,爸爸应该是在店里忙碌。我几乎能看到他潦草塞在裤腰里的衬衫和挽到胳膊肘的袖子,用肩膀和耳朵夹着手机,手背擦额头的汗水。说话之前我又有点犹豫了。我告诉爸爸我的想法。我没有说家里的困窘,没有说拆迁的事,没有说钱,只说了我的决定。我不想让这通电话变成诉苦,变成这些年的抱怨,进而变成对爸爸缺席的讨伐。爸爸沉默了一会儿,表示他怎样都会支持。

“不过,你真的愿意做公务员吗?”爸爸问我。

“不太愿意。”我说,“不过先试试吧。”

我没有跟爸爸说的是,我还记得小学时候有一次回家,看到妈妈为买贵了两双袜子郁闷,十二岁的我觉得她不够成熟,觉得将来的日子一定会变好,想着以后由我来替她打点一切。那个时候,面对面的孤单让我觉得妈妈窘得可怜,以为未来还很遥远。

我问爸爸:“爸,你说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什么事是你不得不做的吗?”

爸爸想了片刻说:“总还是自己选的,归根结底,都是人自己选的。”

“那如果一边是自由,一边是责任,该怎么选呢?”

“我不知道。”爸爸说,“……不过这俩,一般分不开吧。”

那个晚上过去没几天,我就去签了工作合同。妈妈老同事介绍的工作,一直等我确认。工作是在区里统计局,档案挂在其他单位,只是借调到统计局,不算公务员,我也不知道算什么编制。据说过两年就能转正。我对这些事既搞不懂,也不关心。

我还记得跟着妈妈去她老同事家里的情形,我们拎着超市里买的包装夸张的干果牛奶和橄榄油礼盒,外加一条几百块的伪名牌大花丝巾。她老同学是个瘦高个的小眼睛女人,大笑的时候露出长长的牙床,说话很热情,对帮忙的事情表现出慷慨大方,说不过是小事一桩,但与此同时又非常傲慢,委婉又含蓄地指出了丝巾品牌的不上档次,为我们普及了几个牌子,说的时候有一种拉开阶层差距的刻意。妈妈说过,老同事原先在厂里不大受待见,因为腿脚不好总是少干活,和很多人关系不好,妈妈因为曾在她生病的时候照顾过,算是她少数几个有来往的同事。她的老公话不多,说了几句话就摆摆手回到房间去了,似乎这样的事情虽然愿意做,但他作为大人物却不愿与我们这样的小人物结交。

妈妈寒暄着找话题,对显而易见的轻蔑视而不见,听着老同事对小孩的炫耀,还配合地频频点头,一个劲说着夸奖和感谢。这让我觉得十分心酸。我几次想拉她起来回家去,可是又忍住了。从她家出来,我对自己十分愤懑。我为我没能及时找到一个工作、又没有能足够坚决地阻止妈妈感到愤懑。

毕业前那几天,我回到学校参加答辩和毕业手续。我的作息晨昏颠倒,陷入一种魔怔,半夜里会突然坐起来,醒来自己也吓一跳。在梦里,我回到中学,又从中学梦到大学毕业。在梦里梦到的大学毕业中,我是仗剑行走天下的骑士,穿侠客的短衫,骑高头大马,以梦想为旗帜在世界驰骋,组建自由思想的花园,写天下传奇,除人间不平。我梦到我在鲜花灿烂的原野里大步行走,昂首挺胸,面色骄傲,想象着全天下人对我的钦羡,然后突然一瞬间,我看到地上的脸,每张脸躺在一个舒服的土坑里,带着讥讽的笑意看着我。我突然无法行动了。我意识到他们已经躺在那里好久。

我于是惊醒过来。

毕业两周后,我开始上班。早上八点上班,下午五点下班,最初的几天只是开会,然后负责把表格上手写的数字输入电脑上的Excel。统计局总共十几个人,除去局长、副局长、科室主任,以及司机后勤,也只有不到十个人做业务,每个月把全区的企业工商户报表收上来,输入电脑,计算总和数字,然后写常规分析报告,这样连滚带爬把所有流程走完一遍之后,一个月的时间也差不多过去了,准备开始下个月。从巨大报表上的潦草数字能看出什么,我不知道。那些数字从纸上进入电脑也仍然是数字,不带任何表情。我计算着这个月比上个月多出的数字,但是这种增长意味着什么对我是个谜。

工作后三个月,中介帮助我们以我的名义办了贷款。这些年爸爸陆续寄回来的钱,妈妈存下来约莫二十万,加上二十万贷款,买下了一套近六十平方米的小两居商品房。贷了三十年,一个月还款一千多。商品房离我们现在住的房子不远,在城市比较偏僻的地方。交钱那天,我跟妈妈去看了正在建的工地。样板间小巧玲珑,表面华丽,工地一片狼藉,未来的房屋以钢筋水泥的样式仓皇裸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