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3/4页)

‘什么?’双胞胎中的一个说。

‘流沙,’舅舅说,‘这条河的流沙区。在哪儿?’

‘流沙?’老高里说,‘那兔崽子,律师。把一个人放在流沙里?把我的儿子放在流沙里?’

‘别说了,高里先生。’县治安官说。接着对双胞胎说:‘说啊?在哪儿?’

但他先回答了。他在一秒钟前就想说了。现在他说出来了:‘在桥边上。’接下去——他不知道为什么他会这么说:但说了也无关紧要——‘这一次倒不是艾勒克·山德。是棒小伙子。’

‘在公路桥#下边##,’双胞胎纠正道,‘一直就在那里。’

‘噢,’县治安官说,‘哪一个是棒小伙子?’他正要回答:突然老人似乎忘了自己有匹牝马,他飞快地转身在别人还没有动脚前就已经跑了起来甚至在他自己还没有动脚前就跑了起来,对着那站不住脚的沙土奔跑了几步在大家看着他的时候又转过身子,他以跃上牝马的那种猫一般的灵活一只手连滚带爬地冲上了陡峭的河岸在别人还没有上河岸前(除了那两个黑人,他们根本没有离开过河岸)就已经跌跌撞撞横冲直撞地跑得无影无踪。

‘快骑上,’县治安官对双胞胎说,‘追上他。’但他们没骑上牲口。他们横冲直撞跌跌撞撞地追了上去,一个双胞胎跑在最前面,其余的人和那两个黑人乱哄哄地跟在后面冲过荆棘和灌木,沿着小河往回跑钻出丛林奔向开阔的桥边路下的公路用地;他看见棒小伙子差一点滑到水里后来抵住站稳过程中所留下的痕迹,看到涌过来的水撞击地面水泥做的护墙然后形成窄窄的一行向前流动的溪流,靠近他那边的溪流并无明确的界限而是像牛奶一样顺理成章地纯洁无邪地没有表面痕迹地融入那一大片潮湿的沙地;他踩了一下跃过横躺在河岸边沿的一根长长的柳树干上面裹着一层薄薄的干沙有三四英尺长就像你把一根棍插进一桶或一缸油漆里的那种样子,就在县治安官对着前面的双胞胎大喊‘你,抓住他!’的时候他看见老人一跃而起脚先离开河岸没有泥浆乱溅没有任何骚动只是继续向前不是穿过那平淡无奇的空间而是越过它仿佛他并不是跳进某样东西而是越过悬崖或窗槛突然停顿既不摇晃也不颠簸只是半隐半现:只是固定着纹丝不动好像他的大腿从腰部被大镰刀一下子砍掉了,只留下他的躯干直挺挺地插在不动声色的深不可测的牛奶似的沙地里。

‘好啦,孩子们,’老高里喊道,嗓门轻快声音传得很远,‘他在这儿。我正站在他身上呢。’

双胞胎中的一个从骡子身上解下绳子做的缰绳又从牝马身上解下皮缰绳和捆马鞍的肚带两个黑人用铁锨当斧子砍柳枝其余的人拖来别的杂木枝干和他们能够得着或找得到或拽得下来的任何东西现在两个双胞胎和两个黑人(他们脱下来的鞋子都放在岸上)都下到沙地,从山上持续不断地传来松柏树林无休止的强壮的涛声但还没有别的声音尽管他竖起耳朵对着路的两边使劲地听不是为了死亡的尊严因为死亡并没有尊严但至少是为了对死亡表示应有的礼貌:每个人在留下的腐尸得到掩埋避免奚落和耻辱以前有权利受到礼遇,这种权利虽然用处不大但至少还是应该表示一点点这种礼貌的,尸体现在出来了脚先出现,像绞架似的绑在一根横档上随着那粗野的工具又拉又拽尸体渐渐地摆脱了神秘莫测的吸力终于随着轻轻的爽快的噗的一声(就像也许在睡觉时咂一下嘴唇所发出的声音)脱离了沙土,那平淡无奇的沙土表面一点变化都没有:一个淡淡的微波般的皱纹已经在隐却接着就消失了很像一个秘密的正在消失的浅笑的尾声,现在尸体放在岸上了他们大家围着它站着而他更加使劲地仔细倾听甚至怀着凶手本人的那种疯狂的迫切心情向着道路的两个方向仔细倾听然而仍然什么都没有:只听到分辨出别人显然早就听出来的自己的声音,他看看老人像那柳树枝一样从脚到腰薄薄地沾了一层同样的沙子,看着老人低头看看那尸体,他的脸扭曲起来,上嘴唇向上翻转起来,那瞪大着的毫无生气的瓷器般的眼睛,那粉红色的没有血液的假牙的牙龈[147]:

‘哎呀,加文舅舅,哎呀,加文舅舅,咱们把他搬走吧,别留在这路上,至少把他搬回树林里——’

‘沉住气,’舅舅说,‘他们大家早就过去了。他们现在都在镇上了。’他还是看着老人弯下腰开始用那一只手笨拙地抹去沾在尸体眼睛鼻孔和嘴巴里的沙子,那手在做这件事时显得奇怪而僵硬尽管在暴力行动时:在解开又系上衬衣扣子拿手枪的把和扳撞针时是那样的柔软灵活:然后那手缩了回来开始去摸裤子的后兜可舅舅已经拿出一块手绢并且递了过去但这也已经来不及了老人跪下一把扯出衬衣的后襟俯身向前使之更接近一点,用它擦拭或比画着擦死者的脸又弯下腰试图把脸上的湿沙子吹掉仿佛他忘记了沙子还是湿的。后来老人又站起身子用仍然没有真正变化的高亢平淡而传得很远的嗓门说:

‘怎么样,县治官?’

‘那不是路喀斯·布香干的,高里先生,’县治安官说,‘杰克·蒙哥马里昨天出席了文森的葬礼。埋文森的时候路喀斯·布香已经并在镇上我的监狱里了。’

‘我没在谈杰克·蒙哥马里,县治官。’老高里说。

‘我谈的也不是杰克·蒙哥马里,高里先生,’县治安官说,‘因为并不是路喀斯·布香的老式的点四一毫米口径的柯尔特左轮手枪杀死文森的。’

他看着他们想#别!别!别说出来!别问!##有一瞬间他相信老人不会问了因为他站着面对县治安官但并不看着他因为他带皱纹的眼皮垂了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但只是像有些人看脚边上某样东西时的神情所以你很难确切地说老人是闭上眼睛还是在看他跟县治安官之间地上的东西。但他错了;眼皮又抬起来了老人冷峻的浅颜色的眼睛又看着县治安官;他的声音又一次响了起来,九百零一个人中有九百人会觉得那声音听起来挺高兴的:

‘那杀文森的是什么东西,县治官?’

‘一把德国的鲁格尔自动手枪,高里先生,’县治安官说,‘就像巴迪·麦卡勒姆在1919年从法国带回家又在那年夏天用来换了一对逮狐狸的狗的那种手枪。’

他想着这时候眼皮又该合上了但他又错了:只不过老人自己灵便而有力地转过身子,已经在行动了,已经不容分说地大声地说起话来,口气里不容许任何反对或争辩,连这样想一下都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