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森林之狼(第3/8页)

“不,我快要走了。”男人回答。其实他比较像是男孩,这人二十出头,跟她女儿差不多大,一袭单薄的灰色工作衫,头发剪得参差不齐,看起来好像刚从一个严酷的政府单位获释。四周气氛凝重,飘散着一股香烟熄灭后的气味。他懒懒地坐下。

“留下来喝杯茶。”薇拉提议。话一出口,她甚感惊讶,他听到她的邀请,似乎也是同样讶异。她这一大把年纪,居然跟一些声名狼藉的角色扯上关系!但她在这个年轻人身上看到熟悉的孤寂,他的神情之中深深掩藏着一丝疲惫,恰似她的心境。

“我该走了。”他站起来,伸个懒腰。

“留下来吧。喝杯茶。我买了蛋糕。”

男人瞄了一眼大门,好像期盼气压忽然起了变化,说不定把他吸入屋外的暗夜。他想了想,然后坐了下来。他永远不会知道在那个清冽的秋夜、这位眼睛大得出奇、口袋里冒出铅笔的女人为什么一再对他表示友好。薇拉永远不会知道十一个钟头之前、这个男人又看了一次《瞒天大谎》。他已经看了一百五十八次,早已熟记片中的对话和运镜角度,他可以在脑海中一幕接着一幕播放片子,与其说他是个观众,倒不如说他是另一个片尾字幕播毕之后、让电影持续播放的荧光幕。他想念他的弟弟,他从没料到自己居然如此想念一个没跟自己上过床的人。他贿赂一个大学行政人员,帮他弟弟取得圣彼得堡国立大学的入学许可,以免他弟弟被征召入伍,卷入动乱。但那天早晨,他吃力地走过泥泞的雪地,想着他弟弟、爸妈、前未婚妻,他们全都踏上不同的路径,一一从他的生命中消失,这些都不是他的错,但他再怎样都觉得自己建构出一个只出不进的城市,整个城市全是出口匝道,条条道路离他远去。

薇拉爬上那个她爸爸曾经踩踏的高脚凳——三十七年前,她爸爸在颈间套上绳索,踏上这张凳子,然后悬空踏下,自缢身亡——在橱柜里东翻西找,这个举动多半只是做做样子,因为蛋糕明明就搁在橱架上,而且除了蛋糕之外,整个橱柜空无一物。但她想让这个男人觉得她的储存的食品非常丰裕,蛋糕摆在其间,她甚至看不到。蛋糕又扁又薄,上面堆了一层层粉红条纹的巧克力糖霜。

她用一支汤匙切下两块。他小心翼翼地接下一块粉红色的高塔。

“很好吃,是不是?再来一块吧?”她依然喜欢甜食——她想象她果真有颗甜牙齿,而且是右边那颗唯一没有蛀牙的犬齿——早在她的粮食配给被提升到与委员同级之前,她已培养出对甜食的嗜好。

她在他盘上重重搁下另一大块蛋糕,他说声谢谢。她想问他的姓名。请人喝茶吃蛋糕,却不知道他贵姓大名,似乎有失礼数。但是话又说回来,她把她的家租给毒品贩子,似乎也不成体统,但她很久以前就学会谨遵微小的社交礼节,借此忘却自己的道德疏失。

“你有小孩吗?”

“没有。”

“宠物?”

“我有个弟弟。”

“他在做什么?”

“他啊,嗯,他才刚刚起步。”男人边说、边低头一瞥。“还搞不清自己想要什么。你有宠物吗?”

“我有个女儿。她住在美国,嫁给一个叫作吉尔柏的男人。他住在加州格伦代尔,是个优秀的──”通常说到这里,她就开始愈扯愈远,天马行空,但这会儿她跟一个小混混聊天,她觉得自己再也没有必要说谎“──钢琴调音师。”

男人羡慕地吹声口哨——在旁人欣羡的目光中,她才觉得女儿没让自己丢脸。每当大家问起莉迪亚,薇拉就把吉尔柏不怎么大的公寓加上几个房间、不怎么多的薪水加上几个零。她用半真半假、略为夸张的说辞,详述女儿在美国的生活,也用虚虚实实、超乎她控制的谎言,在一封封谨慎措辞的书信中描述她的生活,每个月到邮局寄给女儿。但她不怕这个坐在她面前、舔去汤匙背面粉红色糖霜的男人评断她。

“她是邮购新娘。”薇拉说。

“邮购目录?”

“没错。还有几个网站。她必须穿着比基尼摆pose。真是丢脸。”

“她有没有吃起司汉堡、看棒球?”

“我不知道。”薇拉坦承。那些寂寞孤单的美国男人,读了莉迪亚在婚姻网站张贴的个人简介之后,说不定比她更了解女儿的内心世界。“她不太跟我说实话。去年她寄了六封信给我,大多跟我聊天气。你晓得格伦代尔有几种云朵吗?三种。她一一跟我描述。”

“美国非常遥远,况且我唯一认识的邮差说不定得靠着地图才找得到自己的两只脚。很多信肯定寄丢了。”

“我跟自己也是这么说。”

“跟我说说她的先生。他是怎样的人?”

薇拉摇摇头。“怎样的人会从网络的目录上找个老婆,而且依然以为自己是个男子汉?”

“他是个开路先锋。再过几年,人人都会在网络上出洋相。”

“你肯定跟她差不多大。你认识她吗?”

“只听过她的名字。”男人坦承。“我跟她的一个朋友约过会,葛莉娜·伊娃诺娃。”

薇拉跟大家一样看着葛莉娜跻身明星之列。整个基洛夫格勒,说不定只有她对葛莉娜的好运表示遗憾。“你有太太吗?”

“只有一个弟弟。”

那天傍晚、离开薇拉家之后,男人点了一支烟。他已经忍了好几个小时。几天之前,他打落一个家伙的金牙,这家伙运气不佳,却好赌成性,除了口中的金牙,没有其他东西可以还债,但是他却发现自己羞怯到不敢请薇拉给他一个烟灰缸。阴影之中,随风飘荡的白雪渐渐黯淡。他走了八条街,只有手中的烟屁股勉强像是一盏管用的街灯。白森林远远矗立在薇拉家的后方。他最后一次穿越白森林,已经是十年前的事。当年他年纪还小,但是当他遮住他弟弟的眼睛、以免他弟弟看到他们偶然撞见的行刑,他感觉自己像个爸爸——那是他头一次感觉像个父亲,而在他短暂的一生中,他不是只有那一次感觉自己身为人父。他名叫科里亚,不久之前才从车臣返乡。不到一年,他将重返车臣,也将在车臣一个埋了地雷的山坡播种茴香,度过一生最后的时刻。

* *

每个星期,科里亚跟他的同伙们一样默默不语、板着脸孔、偷偷溜进薇拉家中。但八个小时之后、当她回到家中,她发现她新买的茶壶呜呜地冒出蒸气,厨房餐桌上搁着两个茶杯,科里亚一边悄悄哼歌,一边站在流理台前切下一块块厚厚的蛋糕。他跟她聊起他弟弟、他们一起玩的游戏、两兄弟从屋顶纵身跃入马路上的积雪、他们爸爸管理的航天博物馆,薇拉也坦承自己这些年来曾经数次登门参观。他像个分析师似的描述海洛因交易,以资本主义自由放任、模棱两可的逻辑,为这个残酷的行业蒙上一层糖衣。阿富汗遍植罂粟花,花朵精炼为鸦片,经由陆路运至塔吉克斯坦,贿赂打通一个个关卡,海洛因就此悄悄北上,从坎大哈蔓延至北极圈。他还描述雅琳娜的儿子在私人鸟舍畜养厄瓜多鸟、支付警察保护费。当薇拉小心翼翼地问道,这么一个聪明伶俐、交游广阔的年轻人为什么走上这一行,科里亚闻言笑笑,跟她说他也可以问她同样问题。不管坐拥豪宅的政客们怎么说,科里亚的逻辑一点都不草率:学校只教他怎么作弊;军队的训练让他学会使枪、服从、恫吓;他回到一个矿区市镇,矿坑的工作已经自动化,唯有欣欣向荣的毒品业用得上他的专长。就一个与他境遇相仿的人而言,贩毒是提升经济地位的唯一途径。她问说跟葛莉娜分手之后、他有没有跟其他人交往,他说没有、甭提了,然后把头转开。